第一章 逝水不复归
萧炎醒来时，房间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他有些不清醒地环视四周，晨光透进雕窗，外面的风景朦朦胧胧，也没风声进来，室内安静得只有自己的呼吸。 安静得……好像前些天所有东西都是自己的一场梦。只是梦的剧情那样光怪陆离，是他从未想过会发生的一切，有太多狰狞的心绪，要把他吞吃了去。 吸吸鼻子，空气里已经没了药尘的气息，估摸是看着自己睡下以后早早便离去了。 脑子渐渐清醒了，他又静躺了一会儿，睡的时候并未把外衣脱了，这下倒也免了穿，稍微拾掇平整就是。乱七八糟的被褥昭示着主人睡梦并不安稳，想来是翻来覆去了一阵子。 只希望他梦里没再唤师父…… 萧炎又想起药尘那天醒来后的神色，震惊、悔恨、愤怒、自责，他从来没见过遇见多大事都面色从容的师长露出那么多负面的情绪——因为跟他这视若亲子的徒弟发生了那样不堪的事情，即使是萧炎故意引诱又放纵了神志不清的自己。 他宁愿看见那双红色的眼睛里有厌恶的情绪，也不想看见一点点自责，但事实恰恰相反。在问他为何如此行事之前，药尘先平静地道了歉，说万般对不起他，仿佛自己才是过错的那一方，得知他的心意后，沉默了半晌，转身离去。 然后又有了昨日的事情。 要是听见他梦里喊师父，恐怕又该心里自责了吧，他清风朗月的师父，向来把他当成此生骄傲的师父，连那种情况都能说“你没有错，是为师错了”的师父。 萧炎认认真真整理好自己，推开房门走了出去。这会儿时辰已经晚了些，阁里的弟子热火朝天地修炼，几个路过的还笑着朝他打招呼。 他便也微笑着回应，好像往日没有任何心事的样子，在午前的阳光下慢慢踱步，朝着阁主的住处走去。 几日前，他还曾面对这扇门踌躇不前，畏惧那注定的拒绝，如今心中麻木，反而行动轻快了起来。 萧炎轻轻扣门道：“师父，可方便弟子进来？” 门被斗气缓缓拉开，药尘正端坐在正厅座上烹着茶，动作流利又漂亮，眼睛并不看他，只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书信，“正好有事找你，看看古龙岛来信，是给你的。” 萧炎心中有些惊奇，古龙岛为何会主动联络他，上前了几步，拆信细细看起来，信里字只有潦草几行，墨迹仓促，似乎是极紧急的情况下写就的，快速介绍了当前紫妍和东龙岛的境遇。 “不好，紫妍出事了！”萧炎皱了眉头，当下便说，“师父，我得赶过去一趟帮帮她。” 药尘点点头，目光仍在茶上，茶水被拨开些浮沫，颜色清亮，香味已然浓醇。他的神态仿佛眼前这件事多值得专注似的，把萧炎排在了注意力之外。 “既如此，带上青鳞一起去吧。” 萧炎看着药尘的动作，应了声好，却站在原地没动。 药尘慢慢把茶倒入杯中，自然感受到青年的目光还一声不吭地黏在自己身上，心里又想叹气，沉默着对峙了有一分钟，他终于抬头看向弟子。 “还有什么事吗？” 萧炎笑了笑，似乎十分随意，“没事，就想看看师父是不是一辈子不看我了。” 药尘沉了脸色，一时不知斥他还是解释，只叫了声名字，“萧炎。” “弟子无意冒犯，这就启程，师父保重。”萧炎面色不改，低了眉眼，拱手深深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脚步仓促得仿佛逃开什么洪水猛兽，匆匆着便要迈出门槛。 “慢着！” 萧炎闻言停下脚步，却依然站在原地并不回头，“师父？” 药尘放下沸过的茶水，站了起来，银白的长发和素净的衣袍垂下，随着人走动小幅飘摇，真称得上仙人之姿。 “回头。”简单的两个字，话语里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萧炎没扭过去身子，闷闷地说：“师父还有什么吩咐？” 药尘把手放在他肩头用力往回掰，生生把人扭了回来，“怎么？话都不听了。” 他瞧着萧炎的模样，果不其然，低着头的人已然眼睛发红，面上还是隐忍着，似乎是不愿让他看见自己脆弱的样子。 药尘皱了眉，心里有些烦躁，这种情绪往往出现于难以掌控某样东西，在他的心中极少出现，如今却一再灼烧这他的理智。他炼药时常苛求完美，做事情也力求全面，唯独这件事，他无论怎么做，似乎都是错的。 “没不想看你，别每天自己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他叹了口气，手掌一转，一枚精致的星玉就悬于其上，闪着隐隐的白光，“带上吧，遇上事就捏碎，为师瞬息便至。” 萧炎的脸色似乎被那东西暖了一下，放松下来，看了几秒便伸手去拿，握住星玉时指尖不可避免碰到了药尘的掌心，肌肤亲近的触感让两个人都莫名一震，急急撤了手。 “好了，去吧。”药尘轻咳，催促了一声。 “谢谢师父。”萧炎拱手，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多说别的。 药尘看着他转身离去，心中郁气更甚。这番礼数周全，反而显得二人生分了许多。但他们的确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相处，容易助长了那小子的心思。 更何况，已经发生了那样的事情……自己如今也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 药尘坐回那檀木座椅上，抚弄着那精巧的茶杯，杯里是刚倒的茶水。本没什么好看的，他刚才目光虽看着是汇在上面，神思却全然系在萧炎一人身上，只是不去看他，不敢，也不愿。 说起来，这东西还是生辰时，萧炎特意寻来的玩意，能滋养灵气，对身体有益。 萧炎心中难过，他又何尝不是？这些年过来，这孩子早就成了心上最惦念的人，如今他复活又拥有了实力，正想好好弥补他些安生快乐的时日，便出了这档子事，再怎么放平心态，终归也不得不避着些。 看萧炎那样子，现在恐怕正敏感，自己稍微疏远一点就要难受。 药尘又想叹气了，自己在收徒这方面恐怕是有什么命中注定的劫数，真是…… 另一边，天火尊者和小医仙都在闭关，萧炎拿着信刚去找了青鳞，便看见黑擎在自己面前撕开空间裂缝，龙族的力量席卷而来，高大的身影直接把他抓起来便要走，整得他都有点哭笑不得。 “等一下……黑擎大哥？我刚看见你们的传讯，你怎么亲自来了？” 黑擎神色急迫，仿佛恨不得当下就把他塞到古龙岛，“时间太紧急，用我们龙族通道快得多。具体情况我路上跟你说。” 萧炎当时还不知晓，自己面对的是多危险的古龙岛之战。 三方龙岛长老齐攻东龙岛，风云齐涌，龙皇降世的威力引得天地异象，众多敌人虎视眈眈，无数龙兵在空中交战，如同黑云覆空。萧炎靠着几个友人的掩护，强提精血，坚持着用异火煅烧着包裹紫妍的晶体，脑子一阵阵发昏，此时已经几乎到了极限。 身后又是一股疾风来袭，却比之前离的近得多，北龙岛长老尖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手掌已带着强烈的斗气盖在了他的背上。 “小弟弟～撑不住又何必苦撑？还是把这东西交给我吧。” 话语似乎还带着随意，出招却是无比狠厉，手上异火不能间断，生死一际的压迫感骤然让萧炎浑身僵硬起来，并不多想，天妖傀便冲了出去，为主人抵挡攻击。 鬼使神差地，他那一刻，竟没想捏碎药尘给他的星玉。 快点，再快点。 灵魂与傀儡暗中相连，感应着天妖傀已成败势，最多再抵挡那人几个回合。没时间再浪费了，萧炎咬紧牙关，终是一口本源精血喷出，强行提升了异火强度。 三千焱炎火顿时气势大增，隐有龙吟，熊熊燃烧着，晶体眼见就差薄薄一层，已经快触及紫妍的身体。 正是这时，破空之声骤起，天妖傀抵挡不住，强大的攻击嘭一声打到萧炎身上，rou体生生撕裂的疼痛催得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血来，纵然有些防备，已经附了层斗气在身上防御，依然肺腑大伤。 斗气枯竭，精血有亏，rou体又遭受重创，他拼尽最后一丝清明驱动着异火，昏过去的瞬间，终于听见熟悉的女声响起:“敢伤他，我要你的命！” 醒来了啊……萧炎想勾勾嘴角，却没有任何力气，缓缓闭上眼。 终归保住了这让人cao心的小妮子。 他坠入一望无际的黑暗之中，黑暗涌入鼻腔和喉咙，难受得几乎窒息。 虚无中，隐隐有记忆破碎的画面飞速掠过，他抓不住，却格外清晰地看见每一幕中都有的白色火焰，清冷如同它的主人。生命难以承载的重量压在他的心口，原来已经这么多年。这份情，给他的快乐比起带来的痛苦，不足万分之一。 情已起，大错铸成，终究是逝水难归。 昏沉着醒来时，眼前熟悉的房间摆设让头脑尚不清醒的萧炎有些错愕——自己竟已经回了星陨阁，一来一去，龙族的效率还真是高得令人惊奇。 身体久违的疲惫感觉令他十分不适，斗气周转一轮下来，自然发现内里有着大大小小的伤，大多是那一击留下来的。 叹了口气，他强撑着身子下了榻，桌上一块传音石似乎收到感召，忽然亮了起来。 是药尘的声音响了：“醒了来议事厅一趟。” 声线平淡得几乎没有起伏，萧炎熟悉他，一听便知道，自己师父这是心里有了气，说话才压着自己情绪，听的人心里发凉。 罢了，他不自觉地用指甲掐着掌心，是该气的，给了星玉，自己宁可生受一掌都不捏碎，药尘会觉得自己在赌气威胁他吧。紫妍那丫头嘴又没个把门的，要是把当时的情况说得再狠点…… 萧炎倒确确实实没赌气的心思，只不过是看见药尘总令人难过，下意识地想少依赖他，少想着找他，怕看见他一丝一毫回避的神情。 这下子，师父以后估计真要离得更远了。 萧炎苦笑着摇头，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推开议事厅的大门，他一眼就看到那个坐在主位上的人，今天似乎是换了身衣服，比往日的更复杂了些，也更庄严肃穆，格外衬他。 长大了的紫妍端着一脸龙皇的威严挑了挑眉，转眼又嘻嘻哈哈地朝他做了个鬼脸。 “恭喜你，终于觉醒血脉，成了真正的龙皇。”萧炎真诚道。 “还没谢你呢，这次多亏了你！要不是你一直拼死炼化晶体，这次我恐怕性命都不保。你也太冒险了，强提本源又生受那斗尊一掌，幸好你小子有点防备，不然我的龙凰之气都救不了你。” 萧炎听她说着那时的危险境况，感受到有人的目光移到了他身上，不自然地转移开话题。 “龙凰之气？” 紫妍骄傲地抬头，“我分给你的！能帮助你恢复精血，可是顶尖的好宝贝！” “那可多谢我们紫妍了，”萧炎勾起嘴角，显然也为眼前的女孩高兴，“你亲自送我回来？可要留些时日？” “啊！我本来是打算送你回来便走的，但是出了点事儿。差点忘了跟你说炎盟的情况了！”紫妍看向座上的药尘，“还是让你师父讲吧。” 萧炎迟疑地把目光转向药尘，那人也正用平淡的眼神看着他。 “加玛帝国有变，出云帝国出其不意发起攻势，炎盟派人来求助。” 两人短暂对视了几秒，又如无言的对峙，各怀心思，萧炎只觉得心头发颤，迅速溃败，匆匆把头低下。 “你身上还有伤，要不先养养再说吧。诶，药前辈，你不如给萧炎些传讯的东西，必要的时候可以联系你救个场，这次……” “紫妍！”萧炎低声道，“别说了。” 紫妍怪异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似是认真的，便不再言语，心里只觉得他太要面子，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跟自己师父说的。 药尘微冷的目光从萧炎身上离开，并不言语。 萧炎忽然有些愧疚，自己这番举动，终究是辜负了师父一番心意，幼稚得像不懂事的孩子。 “我看不必，他有本领，哪里又需要我了？”依旧是那平淡得让人恐慌的音调。 萧炎喉头微动，上前几步，抓住了药尘那今天格外飘逸的衣袍。 药尘眼神微动，那是他们长久相处之中的潜规则，彼时萧炎还是少年气盛的时候，总说些对药尘不算尊敬的话，或是干些教人生气的事儿，却也拉不下脸来道歉，纠结半天，最后只是坐在他身边，拉拉衣角，意思是“师父，别生气了，跟我和好吧。”药尘便总是无奈一笑，摸摸他的头，把这事儿翻了过去。 他沉默地看着那点洁白的衣角被萧炎紧紧攥住，随着他的手微微颤抖，却并未像原来那样温柔地看向他，只是将目光移到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