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托斯卡诺烟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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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对言川说过不少谎话,或者真假参半,我不知道被他识破的有多少,反正他从没有拆穿过我,也许他觉得这样比较有意思。 我不喜欢那些浮夸的石头,不喜欢穿有跟的鞋子,不喜欢装傻充愣故作感动,在我破天荒和言川絮叨完那些没头没尾的疯话,他凑过来吻我的那一刹那,我并没有爱上他。 这句话说出口后,我摆出等待宣判的表情看他,有那么一瞬我以为他会直接将我人道毁灭。可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盯着我一字一句缓慢地说:“我需要一个解释。” 解释什么呢?我有些迷茫。 这个世界上有人视孩子为天使安琪儿就会有人避若洪水猛兽,我则是恐惧。 我从未想过会有一个鲜活的,会动会闹会哭会笑和我血脉相连的孩子,也不觉得自己能承担做母亲的责任,我们这样奇怪而畸形的附庸关系甚至无法给予孩子正常的家。 我妈从前喝多了老和我道歉,说自己年轻时过于自私,犯了太多错误,其中就包括随意草率把我带到世上这一条。 她和我爸把我造出来的时候还是十八九岁的学生年纪,断绝和家里的联系私自跑出来组建一个小家庭,好像创造所谓的爱情结晶是一个从未涉猎的甜蜜游戏,还以此为乐。 可这种快乐没持续多久就被艰难的现实击垮,两个涉世未深举步维艰的大孩子要拉扯一个牙都没长齐穿纸尿裤的娃娃实在不是什么乐事。 在我出生的第三个月,我爸就厌弃了这种无聊的过家家,从他们一起租住的小破公寓里搬出去,花花蝴蝶般扑进他的新世界,再没有音讯。 我妈养大了我,这毋庸置疑,但她并不爱我,或者说,她很直率地承认自己的爱有限,而我未能有幸从其中分得一瓢。 她喜欢追求刺激和新鲜,一旦厌倦随手就扔,但她又愧疚于自己年轻时犯的一个过分草率的错误,结果却要让无辜的我来承担。 那么言川呢?他在那么多女人之间,在和我周旋的时候,难道不也是抱着这样一种玩乐的心态? 他从没有所谓的家庭观念,甚至对此嗤之以鼻,找乐子是他人生的一大信条。 孩子就像他某天忽然发掘的新玩具,是他未曾涉及的新奇领域,当他某天终于对它的存在失去兴趣,这个由我们一起创造出的错误又会复刻怎样的人生。 我没有想到我会在言川面前掉眼泪。 其实我从小到大拍哭戏之外都极少流泪。 当年在酒廊兼职陪酒时被人扇耳光逼喝酒的时候我没哭,被祁苏雅百般要挟施压和祁叙分手的时候我没哭,但在言川盯着我的眼睛问我要一个解释的时候,我的眼泪顺着面颊毫无征兆地掉下。 我分不清这股悲伤的缘由,莫非是在怜悯那个还未出生就已经被母亲单方面宣布舍弃的生命?它本可以诞生在一个完整的充满爱的家庭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成为一段脆弱关系的附加品。 言川似乎也没有料到这种情形,从他的表情里我能读出他隐藏在平静外表下的错愕。 我想他一定见过不少女人流泪,早已经屡见不鲜。 譬如郝露薇之流,她们在他面前或洒泪质问或哀怜乞求,希冀眼泪攻势能博取哪怕一丝同情以及回心转意,却通通铩羽而归。 他用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的表情看着我,语带惊愕:“看不出来,原来你也是会哭的。” “你这么想听,我可以哭得更大声,”我用力揩了揩眼睛,直觉自己现在哭得一定很不好看,眼妆都花的一塌糊涂。 言川却不再纠结于那个解释,只是哑然似的看了我半晌,用一种略带审视的目光,最后点头说好。 “什么?”我怔住,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好啊,不想要就不想要,这也值得哭么?倒成了我在故意欺负你,”他撑起身体伸出手臂将我整个人揽入怀中,掌心像安抚婴孩那样温柔地拍抚着我的脊背,“我还以为想看到你的眼泪要更难一些。” 我不可置信地又抹了把面颊。 “别哭了,眼泪和你一点都不搭,”他摇头,抬起我的下巴,指尖在我颊边点了点,拭去一滴将落未落的眼泪:“认识你这么久,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你这样,挺不习惯的。” 别说他不习惯,我自己也不习惯这样露怯的矫情,喉间哽咽的说不出话来,我透过模糊的泪光却能感觉到言川的神情意料之外的柔和。 言川轻轻叹息,取了片湿巾递给我:“我说过的,只要你开口要求,我都不会拒绝,我说话算话,既然它的存在让你反感,那就算了……” 我将湿巾敷在眼睛上,喃喃地说:“算了?它……” “后面的事我会处理,”他说,听上去字字果决。 “处理?你怎么处理?”我连忙追问。 “手术,”他干干脆脆地吐出两个字,听上去竟完全不像是在对待一个孩子。 “手术?你打算拿掉它?”我茫茫然跟着重复了一遍,怎么也没想到这件事能如此轻松得到解决。 他的神色平淡近乎漠然:“或者——你还有什么其他更好的处理方法?”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好吧……” “决定了就别想那么多,”言川了然地轻笑,竟像是全然看穿了我的犹豫不安,眼神掠过我别向另一侧,五指略微揪紧了腹前的衣料。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这样突兀的沉默中品出一丝违和,慢慢挪过去一些,试探地抓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手上触及的皮肤凉的像冰。 见他没什么反应,我不由得加大摇晃的力道,连声唤他,“言川?言川?” “别摇……”言川被我好一通晃才将手抽离回去,眼睛微微眯起,车窗外透进来的灯影将他的脸照出惊人的白,“又怎么了?” 他居然还反过来问我,我简直傻眼,“你又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没问题的吗?” 他不大正经地挑起眉毛:“担心了?” 我掰开他的手臂,果然看见他的裤管处有一片晕染开的深色,不由得浑身一震,猛的直起身伸手探过去,“怎么突然又流血了?是不是我刚刚……” “你要在这里扒好歹也给我留点面子,”言川止住我向下摸的手,用手势指指前座示意这里不止我们两个。 糟糕,上手上习惯了,我悻悻缩了手,他的唇角略微翘起,带着点调侃的笑意:“你又没有多重……还不至于压坏我……” 这种时候他还要嬉皮笑脸说逗趣的俏皮话,我吸吸鼻子,哭笑不得地转身打开车座中间的储物格翻找起来,还没等掏出药瓶,手腕却被他攥住。 他那双带着些微痛色的眼睛虚虚地凝视着我,唇角抿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紧张什么?你不是才说过不要它?” 他的声音里分明没有质问也没有怒意,只是在陈述一个平淡的事实,却将我烫得整个人瑟缩了一下。 我故作平静地收回手,拿起药瓶递给他:“我不紧张它,我紧张你,不行吗?” 言川没接,闻言意味不明地低笑了两声,又大抵实在疼得厉害,佝起身子有些无意识地掐按着腹部。 “别按,别乱按啊,”我急切地抓扣住他那只手,却摸到他手心里一片又湿又冷的汗意,显然这种状况估计持续了不短的时间,我的心立即就提了起来,“你……你这样疼了多久了?” “没多久,”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只是今天疼得比较厉害一点。” 我心里一紧,“就是说之前一直都会疼?” 言川滞了一瞬,捂着腹部微微咧嘴:“医生说这个孩子发现得有点迟了,养得也不太好……以后可能……”他话说一半就停住,意识到什么似的倏然收了声。 猜都猜得到,他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请医生跟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的人,能把孩子养好才是怪事。 虽然嘴上轻描淡写地和我调笑,我却能明显感受到言川的身体在一点点地绷紧,额头和鼻尖也渐渐渗出冷汗,只是硬忍着到底没发一声。 他这副古里古怪的脾气,就算有十成也总是藏着七成,简直叫人无可奈何。 我急得心里仿佛有只无头苍蝇在团团打转,不管不顾冲口就说:“明知道疼还老跟我装没事人,面子就大过天?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喜欢逞能。” 这话语气有点重,还带了一点没来由的责怒,和我平时乐呵呵的讨巧卖乖简直相去甚远,话音刚落,我们俩都愣了下。 言川长长的睫毛闪了闪,沾着湿意,反倒显得无辜至极,“宁宁,你怎么净把好心当驴肝肺……” 我有点哽住,想到自己出师未捷先崴了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最后还需要言川来救场,这样说属实有些不识好歹。 可我实在毫无办法,又不敢随意触碰他的腹部,整个人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你现在疼成这样,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随它去……”言川脸上的血色几乎褪尽,闭了闭眼挺直身子,“如果没留住也不用另外再安排手术……” 他绷紧的侧容冷漠异常,话语决断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没什么情绪波澜的眼瞳潮湿而空蒙,痛意也如水雾般稀薄,顷刻间散尽,再难捕捉。 这人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种听上去好像于己无关痛痒的话的,我总是想不明白。 我小心翼翼抱着他的手臂问:“是不是特别疼啊?” “也不是……”他脸上转眼间已经重新挂起平静的笑,微凉带汗的手指兀地在我的额上蜻蜓点水地弹了一下,“别紧张,我吓一吓你而已,原来你慌起来是这个模样……” 这没心肝的坏胚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损人的机会,如果不是呼吸间无法忽视的错顿,恐怕我真的要信了。 “你这人……”我无可奈何地环住言川极力压抑着轻颤的身体,让他得以将身体靠在我身上:“行了,不要说话,省省心力吧。” 他不再言语,只是小幅度抽了一口气。 我将手垫在他僵麻的后腰处按捏着,“这下会不会舒服一些?”又想起些什么,一把捞过药瓶,旋开瓶盖,把药片倒进去再凑近他的唇畔,轻声劝说:“这样干疼着不行,至少先吃点药,休息一会,我帮你叫医生来看看情况再说。” 疼痛难捱,他最终还是将药片咽下,神色恹恹地倒在我肩上,呼吸沉缓,被冷汗浸透的睫毛湿漉漉的,垂落两行透明的水痕,像是无声淌下的泪水。 言川是否也会流泪?他那冷漠理性情感缺失仿佛机器般运作的心,会为扼杀这个孩子而生出一丝不忍或者难过吗? 我被这个想法惊出一身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