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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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心在吸收过岑伤的血后绽放出的青绿色光芒,几乎可以笼罩整个龙泉府。这动静着实不小,许多龙泉府的百姓都被这等天降异象吓到,而其余武林名门更是心中觉得不安,当即打发弟子来垣虚宫探查。 岑伤或许还没死,但留他一直在冬日龙泉府的雪地里,不死的可能性就太渺茫了。月泉淮见复活之术似乎没有起效,便将目光从那块熠熠生辉的宝石上挪开,刚想叫其他人来把岑伤带走疗伤,但还来不及迈出一步,就被一股强大的吸力直接拽回了琉璃心里。 所有的力量一瞬间都汇集在身体里,正如溪流汇入汪洋——这种情况以前都没有过,月泉淮只能理解为是那个复活奇术起了效果。他愣怔片刻,正欲抬首试图在黑暗当中寻找那力量的源头,却像是被突然袭击了一般头痛欲裂。 六年,七十二个月,两千多个日夜。 月亮升起又落下了几次?花开了又谢了几回? 这些记忆此刻全部如泉涌般灌入了月泉淮的脑海当中。往事一幕幕浮现,月泉淮捂着额头,好不容易才站稳捋清楚了这全部的、过量的记忆。 就像是当初离开了鲸背岛,月泉淮一夕之间遗忘了所有,这次他被迫重新回到了琉璃心里,也想起了自己在死后的六年间究竟都在做些什么。 月泉淮本以为自己没有机会再睁开双眼,结果他还是在黑暗当中重新醒了过来。 死后的世界起初只有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中没有一丝光亮,他只能随意挑选了一个自己喜欢的方向,持续不断地走着——就像他当初出海去东瀛那样。十六岁的小神仙厌弃唐国,所以去了日本,当初的他也只是选了一个自己喜欢的方向,从而决定了自己的一生。 只不过这次没有海难、没有神满果、没有迦楼罗。他试着cao纵自己的内力,果不其然地发觉自己的内力也全都没有了——不过他想这好像比较正常,死前那帮道士搓了个不知道什么东西,以至于他吸收了过多的内力,最后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所以他此刻没有内力才是正常的。 铺天盖地的黑暗之下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行走,那注定是孤独的,然而月泉淮向来是一个比起孤独更厌烦无趣的人。他走着走着便想,死后的世界原来是温暖的、湿润的,就像海洋一样,万物自其中而诞生。或许黑暗当中也并不只有他一人,而是挤满了即将去往来世的鬼魂,只是他们彼此之间无法看到对方。不过月泉淮并不期待来世,他觉得自己今生就已经活得足够精彩了,再有来世,又能如何呢? 不过他很快又想,原来就算是死后的世界,也会有不消停的人前来挑战自己。 月泉淮的耳力作为顶尖的剑客自然是顶级,他听到了一声剑鸣,于是侧身一躲,堪堪避过了那从黑暗当中袭来的剑客。只不过那一剑凌厉却不能划破黑暗,想来他的对手正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伺机而动。他此刻虽然没有内力,但仍有剑术傍身,所以也没什么畏惧——正巧他有些无聊,来一个人与自己比试一番倒也不错。 一把剑似乎随着他的心意而凭空出现,只是落到他手里的剑并非掩日,而是长澜月。月泉淮看着熟悉的剑身心中微动,不过很快又勾起唇角,微微眯了眯眼,然后低声说道:“哦?难道你只敢在黑暗当中出剑吗?鼠辈!” 他话音刚落,对方的剑就再次暴起。 那黑暗中的对手对月泉淮的剑招似乎极为了解,好几次都能将月泉淮的杀招化解开来。不过同样的,他的剑招也让月泉淮感到了几分熟悉。一来二往之间,二人都挂了彩,月泉淮也多了几分兴奋。他意识到眼前之人是难得的强敌,似乎确实会给自己这段黑暗的旅途带来一些趣味。 第一次,是月泉淮赢了。他将剑抵在对方胸口,虽然看不到对方是何模样,表情却依旧居高临下,他说:“老夫真舍不得杀你……你若是死了,以后的日子该何其无趣啊。” 对方却浑然不觉自己将命断黄泉,只是咳嗽了几声,似乎是吐了血,然后开口了,声音里并无嘲讽,而是真挚的疑问:“你一直活着,是为了什么?” 月泉淮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于是他干脆一剑把他捅死了。 毕竟死人不会说话,不是吗? 但月泉淮没想到的是,对方竟然会复活。 黑暗当中并无日升月落,其实分不清时间,于是月泉淮干脆将时间通过每一次比武分割成一天一天。 不巧的是,第二天,是月泉淮输了。 对方的进步可以说得上是突飞猛进,上次比试时露出的破绽他几乎是立刻就改正了。他不免想起了那些迦楼罗,月泉淮躺在地上想,他总是会遇到这种东西。 不过这次还算尽兴,至少他没有打起架来还要教育人的习惯。 对方的剑就停在月泉淮的心口,他又问了昨天的那个问题:“你为什么一直活着?” 月泉淮想,活着哪有什么为什么?难道你想去死?拥有这样的剑术,却一直想要去死,难道不是太可笑了吗? 于是他也啐了一口血沫子出来,声音里依旧带着愉悦的笑意:“因为还没死啊。” 对方或许对答案不满意,或许满意了他也要月泉淮死。于是剑很快刺破了他的心脏,月泉淮在黑暗中又一次死去。 然后,他也复活了。 第三次,月泉淮胜,答案是:因为死了就太无聊了。 第四次,月泉淮胜,答案是:你有空关心老夫为什么活着,不如关心一下你自己吧。 第五次,那个黑暗中的人胜,答案是:没有为什么。 第六次,月泉淮胜…… …… 第两千一百二十七次,月泉淮胜。 对方倒在他剑下,又一次问出了那个问题,月泉淮其实已经觉得有点烦了,但架不住对方每次都要问,月泉淮不给他机会他就干脆在比武之前问,总之是无论如何都要问出口的。 “你为什么好奇这个?”月泉淮这次没杀他,但依旧用了些手段让他没办法再突然起来伤人。他拄着剑坐在一边,以疑问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你做了一百多年的人,你觉得做人有趣吗?” “……”月泉淮蹙了蹙眉,觉得他的问题很奇怪,于是他继续用疑问来进行回答,“你不是人?” 对方沉默了,于是周围的黑暗缓缓褪去——这里原来是鲸背岛。 又或许这里原本就是一片黑暗,只是有人希望月泉淮可以看到鲸背岛。 月泉淮则看清楚了在黑暗当中与自己缠斗的人长什么样——那个人是他自己,只不过被月泉淮用了些比较残忍的手段弄得连坐起来都费劲,就只能在沙地上躺着。 又或者不完全是他自己。 总之月泉淮不会因为对方长着和自己一样的脸就心慈手软,他反而因为不想看到自己这幅羸弱的模样而毫不犹豫地把眼前的“妖怪”一剑捅死了。 对方的尸首很快化作一缕青烟,但声音没有消失,他死了,化作万物。他的声音很近,似乎能直接与月泉淮的意识对话,他的声音又很远,似乎来自月亮落下的地平线,然后他问道:“你想活着,为什么?即便会遗忘所有的过去,变成你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即便你无法获得一个好的开始,甚至会抵达不好的结局、即便你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但最后仍旧会一无所获——即便这样,你还是想作为人活着吗?” “……”装神弄鬼。 不过月泉淮也是第一次看到这里的变化,又觉得回答一下没有什么损失,于是他道:“可惜老夫已经死了,没办法再活着。不然你说的这些所谓命运,一剑破之又有何难?” 对方沉默了,鲸背岛缓缓消失,四周再一次陷入了黑暗—— 不。 这次不一样了。 远处有一点亮光,虽然微弱,但月泉淮依旧看见了。他几乎没有犹豫地就向那边走去,或许无论那边有什么,他都不会畏惧。隐隐约约间,方才的问题不断在月泉淮耳畔浮现,似乎是在让他多多考虑清楚,等考虑清楚再去往那边。 但是没什么好考虑的了,他的回答早已说明。 一剑破之,又有何难? 他踏入光芒之中,只听到对方低声道:“又是这样……罢了……” 后半句他没再听见,因为亮光过去,六年的记忆尽数烟消云散。 月泉淮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浑身是血,踉踉跄跄逃跑,正在躲避追杀的岑伤。 说实话,他没想过自己还会有睁开眼的这一天,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