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丕植】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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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乘坐在通往魏国的马车上。 山路崎岖,车轱辘时不时便会压进土坑里,马车摇摇晃晃十分颠簸,车夫歉意道:“前面的路可能还要更晃,还请公子见谅。” 曹丕隔着帷裳回了声“无碍”。虽然上一次行走这里已是十年前,但他永远不会忘记。毕竟十年前的那天,他被当作质子,送去吴国“质子邦交”。 窗外隐隐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曹丕没有撩开布帘,只是沉声问:“可是下雨了?” “是的公子。咱们眼看就要到洛阳城了,怎么就下起雨来了……”车夫的声音带着些许抱怨,渐渐的变被雨声淹没,听不清了。 曹丕这才撩开布帘向外看去,雨势不大不小,但还是浇得地面腾起青烟,远处似乎仙气缭绕。他想起离开洛阳的那日也下着雨,只是雨势颇大,有人在他的马车后面一直追着,追着,直到摔倒,还伸出小小的手拼命挥舞着喊他的名字。 阿兄…… 朦胧间,他好像又一次看到了那只小小的手。 “公子,到洛阳了。” 车夫的话打断了曹丕的回忆,他嗯了一声算作回应,正要放下帘子坐回去,忽然余光里出现了站在城门前的一众人,顺着视线望去,只有站在最前面的人举着一把青伞,在雨中倒是尤为显眼。 顷刻间,马车队已经到达城门前,两旁立刻有守城侍卫伸出兵器拦住:“车上何人!” 前方的马车率先停了下来,被吴王派来护送曹丕的吴国使臣下了车:“我们是护送魏国二公子回来的……” 曹丕看他掏出通关文牒递过去,不知对方问了些什么,吴国使臣指向他马车的方向,一直站在旁边撑着青伞的人忽的快步向他的马车跑来,浑不在意被泥水溅脏长衫下摆,只是步伐似乎有些拖沓。 “兄长!” 眼前的人面如冠玉身形修长,虽已褪去记忆中青涩稚嫩之态,眉眼间却依稀可见年幼时的影子。曹丕又恍惚看到那只向他伸着的、小小的手,直到对方又一次叫他,他才回过神,眯着眼睛问:“你是……阿植?” 曹植重重点头,言语中带着不舍:“兄长终于回来了,这些年你……可好?” 曹丕不语,曹植也没有再开口。前方已经放行,马车随时可以起程,他看曹植没有要走的意思,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雨势颇大,阿植要跟为兄乘坐一辆马车吗?” 曹植这才绽开笑颜,快手快脚的爬上马车,车轱辘再次骨碌碌的转动起来。 曹丕原以为曹植上了车后会问些什么,却没想到他只是规规矩矩坐在他对面,只是怔怔看着他不说话。似乎有几次想伸手过来,最终又都克制住了。轿厢内沉默得让人烦闷,曹丕于是又撩开布帘看着外面的街道。十年不见,眼前的景色陌生又熟悉。 他又转头去看坐在对面的曹植:十年不见,眼前的人又何尝不是呢? 马车终于晃晃悠悠的到了洛阳宫,魏王在朝堂上按照礼节接待了吴国使臣,并安排晚上设宴,随后便有宫人前来引着曹丕去见皇后卞氏,卞氏一见他便大哭“我的儿你受苦了”,曹丕微笑着摇头:“吴王对我以礼相待,并没有什么不周之处。” 卞氏哭了一阵,终于在周围人的劝说下渐渐平静下来,又前前后后仔细查看自己的儿子,发现确实没有什么不妥,这才拉过站在一旁的小儿子:“植儿,还不快过来好好谢谢你兄长。” 不待曹植开口,曹丕已抢先答道:“都是亲兄弟,阿植不必言谢。” 他语气平静,表情温和,甚至还伸手拍了拍曹植的肩旁。在场之人无不暗自赞叹这位二公子大度之风,唯有曹植却白了脸色,紧紧攥着衣袖,嘴唇嚅动不知想要说些什么。 曹丕从卞氏的房间出来,曹植依旧不远不近的跟在他身后。曹丕终是停住脚步回头看他:“阿植,母亲也说了你我兄弟二人久未重逢,不妨好好聚聚。你现在这样跟在我身后算什么?” 曹植依旧不语。 曹丕看他面色不佳,叹了口气挥退前方带路的太监,来到他面前:“十年未见,阿植怎的变得如此沉默寡言了?” 曹植轻声道:“明明是兄长,十年未见,却在生阿植的气。”他抬眼看向曹丕,眼中已有些许晶莹,“兄长是在气阿植这些年没有与你联系吗?可是阿植给兄长写过很多封信,分明是兄长一次也没有回信。” 曹丕没有否认。他当然不会回信,当年头脑一热让兄弟情占了上风,他跑到父王面前请求作为质子赴吴,魏王勃然大怒,他依旧坚持,最后父王终于挥了挥手如他所愿,但他分明看到父王眼中失望的神情。 当今天下分为三个国家:魏、吴、蜀。十余年前,因为蜀国的离间,魏吴两国发生了一场大混战,魏国大公子战死疆场,一同在战场殒命的还有御驾亲征的吴王。两国都受到不小的重击,等反应过来,蜀国早已坐收渔翁得利。蜀国原本就是三国之中最小的那个,就算崛起一时半刻倒也是不足为惧,但是魏吴两国今后该如何相处,战争虽已平息,人们之间却早已没了信任。就在这时,有大臣提议:质子邦交。以皇室之人换取两国安宁。 曹丕虽是二公子,但是大公子已薨,他又是皇后所出,是太子的不二人选,自然不会把他送去敌对国家。不知魏王与大臣如何商量,总之在一个清晨,有太监来宣布:四公子曹植作为质子人选,不日将起程赴吴。 曹植彼时不过十岁,但已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安抚了哭得不能自已的母亲,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出发。曹丕此时来到他的房间,他们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他与曹丕关系又好,只当是阿兄在为自己送行,于是强颜欢笑:“阿兄可要多看几眼阿植,下次回来还不知是什么时候,说不定到时模样都变了!” 他语气似乎很轻松,可任谁都能听出其中带着颤音。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却要作为质子被送去遥远的国家,怎么可能不害怕? “这本书是阿兄送我的,我还未好好读过,这次终于有时间读了;这只狼毫是阿兄送我的,十分好写,一并带去好了;这块镇纸也是阿兄送我的,虽然有点重,不过我真的很喜欢……” 曹丕沉默的看着弟弟絮絮叨叨的将东西放进包囊又不断拿出,手颤抖个不停,他咬牙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却没想到最终滴落出几滴泪,砸在深蓝色的包巾上,晕染出一朵朵黑色的花。 他忽然一把拽过曹植,将他按在自己胸前,曹植再也忍耐不住抱着他大哭起来:“阿兄……阿兄……” 曹丕攥紧拳头,最终放松下来,轻抚弟弟的背:“不怕阿植,没事的……有阿兄在……没事的……” 许是精神紧绷的过于厉害,在哥哥的轻声安抚下,曹植竟然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自己身边的小太监唤醒:“殿下,二公子马上就要离开洛阳了,您要去看上一看吗?” 听到曹丕的名字,曹植瞬间清醒过来,他只当曹丕是要出城做事,也不做他想,边穿鞋子边问:“阿兄要出城去打猎吗?” “哎哟我的小殿下!二公子作为质子要前往吴国了,眼下只怕是已经上了马车,再晚就来不及了!” 小太监常年跟在曹植身边伺候着,知道在这皇宫中两兄弟却是最交心的,所以一听到消息马上就跑回来报告了。说也奇怪,一开始分明说是四公子赴吴,就连他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一同前往,不知怎的,就变成二公子了,而且还走得十分匆忙。 曹植一惊,连外衫也顾不上穿,拼了命的向外跑,此时突然响起巨雷声,豆大的雨噼里啪啦的砸了下来,小太监远远在后面拿着伞喊他,他也顾不上,只是一个劲儿地向前跑。雨势太大,很快地上便被砸起阵阵青烟,朦胧间,他看到皇家的车队从他面前驶过。 “阿兄!阿兄!”他又追赶起来。 前面似乎有马车的布帘被掀开,有什么人在向外看,可是就算他努力睁大双眼也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阿兄!阿兄!”他又奔跑起来。 不知是哪块青石砖碎了一角,将他绊了一下,他狠狠摔倒在地上。他尝试着爬起身,却因腿上要命的疼痛而失败。他只能拼命的向前方马车伸手哭喊:“阿兄……阿兄……” 马车没有停下来,很快便消失在他的视野。那之后他在雨中跪了很久,直到小太监找过来才将赶紧叫人将他搀扶回去。 曹丕到现在都记得吴王孙策看到他时惊讶的表情:“朕以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曹丕道:“陛下不是也将自己的胞弟送到魏国了吗?” 孙策摇头笑:“他并非储君,但你可是……” 曹丕已经十五,知道自己的行为意味着什么,但他仍然坐上马车,在一声声“阿兄”中离开洛阳城。 “罢了,既然来了,便没有回去的道理。” 曹丕从此在吴国皇宫住了下来,他可与其他皇子一起在学院学习,亦有老师教授他剑术,并没有因为他质子的身份而受到欺凌,只是他夜里总是一有空闲就望着天上的月亮,不知在想些什么。这个习惯就算过了十年依旧没变。 “曹公子。” 下面传来一道温和的男声,曹丕不用看也知道这是吴国太尉周瑜,他从树上跳下来抖了抖袖子作了个揖:“周大人。” “总是见曹公子望着月亮,可是思念家乡?” 曹丕不可置否:“不知周大人何事?” 周瑜没有回答,而是道:“曹公子,马上就要出发了,恕周某直言,您好像完全没有喜悦之情?” 曹丕来到吴国已近十年,如今两国友好,孙策觉得是时候让质子们交换回来了,于是便已差使臣前往魏国协商,之后使臣也带了消息回来,说是魏王也有此意,吴国质子不日就会起程回国。 曹丕盯着这个被称为吴国第一聪明的人,他不认为周瑜不知他在想什么。喜悦?他来吴国十年,魏国从未派使臣前来探望过他;倒是听闻吴王年年都会派使者过去探望。这次他无意中听到使臣向吴王禀报,魏王有意设立储君,正在思考太子人选。他离开魏国太久,又是质子,虽然历史上也有质子为王的先例,但以他对父王的了解,自然不会是那个最佳人选。 他在十年前跪在父王面前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作为储君的资格。 果然,周瑜见曹丕迟迟不答,又笑了笑:“曹公子,有些事如果不亲自去试试,又岂能说一定会失败呢?对了,陛下明日设宴欢送公子,后日一早,马车便起程前往魏国。” 说罢不等曹丕开口便转身离去。 试什么?争储吗? 曹丕回到房间将从魏国来的书信拿出,无一例外都是来自曹植的,信的内容从洋洋洒洒诉说着对哥哥的思念,到后来渐渐变成大部分书写自己的日常。信纸落成厚厚一沓,但他从来没有回过一封。 当然不曾回过,毕竟他在马车摇摇晃晃驶向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 他亲手放弃了王位。 他在看完那些书信后,总是会望着天空,不自觉的想如果自己此时还在魏国会做些什么。那些不曾有过丝毫遮掩的书信让他认定,父王已经将曹植作为储君人选在培养了。 而那个他一时发昏便顶替了的弟弟,居然还在这里炫耀! 说生气什么的未免有些太儿戏。 十年质子生活,吴国对他虽然不薄,但他仍明白寄人篱下的道理。毕竟他在吴国的每一天都要担心,今日虽然还能与吴王共饮,然而只要两国一旦开战,怕是明日他的首级便会被快马加鞭送到魏国。 他早已不是那个恣意潇洒的魏国二公子,现在的他只是回国质子曹丕。 曹丕脸上堆起一个略带疏离的笑,他认为这很符合十年未见兄弟二人的状态:“没有生气,只是舟车劳顿,晚上又要参加宴会,现在只想好好休息。” 曹植看着他的表情,脸色越发难看,嚅动了几次嘴唇,终是道:“既然这样,阿植先带兄长前去休息。” 说完便率先走到曹丕前面,只是步子不快,曹丕稍稍快走了两步便跟了上去。两人不再交谈,只听到两人的脚步声,其中一人走路似乎拖着地,发出些微的擦擦声。声音虽然不算明显,但曹丕毕竟习武,倒是听得十分清楚,他扫了一眼身旁的人,果然发现对方走路有一点点跛。 他皱了皱眉,想要问,却最终选择了沉默。 说是迎接曹丕回来的晚宴,然而曹植却被安排在离皇位最近的位置,接着是三公子曹彰,之后才是曹丕。曹彰与曹丕虽然年纪相差不多,但原本并不亲近,见他回来也只是随意点了点头。曹植姗姗来迟,见到自己的座位有一瞬间惊慌,想要跑过来跟曹丕说些什么,却被魏王点了名字,只好站起身向吴国使臣敬酒。 大臣们举杯敬向曹丕庆祝他回国,但更多目光都聚集在曹植身上。曹丕一人在外十年,早已习惯坐在角落,虽然物是人非,但幸好酒还是离开时那个味道,于是他一壶接一壶,很快喝便多了。他摇晃着起身出去透气,冷风扑到脸上让他清醒不少,身后传来一道声音:“真没想到你还会回来。” 曹丕回头,原来是曹彰,这人自小就喜欢习武,长得五大三粗的,往那儿一站好似一堵墙。他不明白曹彰此言何意,只好挑眉看他。 “今天在宴席上你也看到了,陛下属意老四,现在这个宫里已经没有你的位置了。”曹彰一边说一边玩着自己拇指上戴着的扳指,“你回来不是自取其辱吗?” “那依三弟所言?” “依我看,你就应该——” “三哥!” 曹彰的话没有说完便被打断,从他身后转出一个人来,是曹植。 曹彰哼了一声离开了,曹植忙走到曹丕身边,他动作快步子急,脚跛得越发明显了。 “兄长,你别听三哥胡说,父王身体健康,并不着急立储君,兄长如今回来辅佐父王正是……” 曹丕打断他:“你真这么认为吗?” “啊?” 曹丕嗤笑:“一个在敌国十年的质子,你真认为父王会考虑立他为储君吗?” 曹植脸色瞬间发白:“不是的,我……” 曹丕看着那张惨白的小脸,不知为何心里腾的升起一股爽快之意,他凑近曹植耳边轻声道:“其实你也和老三一样吧,阿植。” “不希望我活着回来。” 曹丕回国之后便被安排处理朝政,毕竟是皇子,总要为国效力。他能力出众,很快便让人刮目相看。反倒是曹植,自从曹丕回来后,便一直称病不上朝,谁知却被人撞见流连秦楼楚馆。 不久朝中便开始逐渐流传着“立长不立幼,二公子作为嫡长子理应立为太子”,“四公子居然喜好声色犬马,恐难成大器”。 曹丕听而不闻,自那日后他与曹植便再未见过面,只是若说曹植喜好声色犬马,他是半个字也不信的。那些成沓书信中的文字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皇家公子,而非什么纨绔。他不信一个人会突然堕落成这样,而流言也来的太是时候,若不是有人故意引导,怎可能传得这么快? 只有一种可能,这一切都是曹植有意为之。 过去曾听闻有人四岁懂得将大的梨子让给哥哥,如今这是什么,曹植是要将皇位拱手相让吗? 那他自然会欣然接受。毕竟这一切本来就应该是他的。 曹植此番行为不仅让朝中众臣看不过去,魏王更是动怒,在几次催促曹植上朝无果后,便给曹植在宫外赐了府邸,将人送出宫去。 此举算是变相默认:曹植失去了成为太子人选的可能。 夏去秋来,冬去春来。 不知不觉,曹丕成为储君已有三年。终是一个冬夜,身患重病的魏王驾崩,他登上皇位成为新君。只是他怎样也没想到,曹植竟然大胆到连先皇的葬礼也不来参加。 遣去问询的宫人回禀:说是四公子病重,如今已是出不了府门,还望陛下恕罪。 曹丕只当曹植不愿见他,毕竟这几年他们都再没见过面。葬礼持续一月,他有些疲惫,睡意朦胧间,一个太监跌跌撞撞的跪到他面前磕头,他猛然惊醒。 “陛下!求求陛下允许奴才去太医院寻个太医,救救四公子吧!” 这太监眉眼些许眼熟,曹丕还没来得及细想,已经有侍卫上前:“你是哪个宫里的,胆敢惊扰陛下!” 说罢便要将人拉走。 曹丕制止了他们的动作,挥手让人退下,他揉着眉心:“你好像是……” 小太监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奴才原是四公zigong中的,四公子出宫的时候奴才便跟着去了。陛下,四公子真的快不行了,求求陛下了!” 他拼命磕头,很快额头上便一片血红。 曹丕赶忙让人宣太医,又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太监答,曹植自多年前淋了一场大雨后,身子便一直不好,膝盖也冻坏了,从此走路都是跛着一条腿。原本是有一位太医院的老太医给调理着,出宫之后那位太医也时不时会去府上诊脉,可自从去年老太医告老还乡,太医院便再没人给曹植诊治了。民间的大夫不是没有找过,可是全都束手无策,他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会冒死跑进宫里。幸亏在宫里当差的时候有几个朋友帮忙,这才得以面圣。 “他身体不好,为什么不说?” 小太监不知该怎么回答。曹丕其实也没指望他能回答,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在问他。 直到曹丕坐上轿辇前往曹植的府邸,他依旧在思考这个问题。 众人刚进府中,管家立刻迎了上来:“怎么样,太医可请到了?” 小太监点点头,指了指身边的一众太医,给管家吓了一跳:“这么多全部都是吗?” 管家是民间雇来的,自然不曾见过这个阵仗,他没见过曹丕,只是依稀知道自己的主子是位失宠的公子,但眼下已顾不得他思考其中细节,他跟太医们道:“麻烦诸位大人了!这边请!” 太医令看了看曹丕,见他微微点头,于是领着部下跟了上去,小太监跑在最前面:“公子如何了?” 管家摇头:“刚刚还在吐血……” 他们走得急,渐渐的听不见说话声了。 吐血?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两个字能跟曹植连在一起。 曹丕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身旁的内侍赶忙扶住他,他伸手推开:“无事,走吧。” 室内点着炭火,不知有几日不曾开窗,空气沉闷得很。太医们在床榻前围了一圈,见曹丕过来,有人让出一条路。 瘦了。 这是曹丕脑子中最先蹦出的两个字。 被子上有一小片殷红,想来是刚刚的血迹尚未来得及更换。曹植看起来没什么意识,由着一群人摆弄来摆弄去。 “……年纪尚轻,怎么身体破败成这个样子……” “……若是能熬过这个冬天……” “……总之,先拿参汤吊着,赶快施针,至少熬过今夜……” 太医们每说一句,曹丕的脸色就沉下一分。他唤来太医令:“什么叫‘至少熬过今夜’?” —————————————————————————————— “所以,我跟子建一共就见了两面?” 曹丕“啪”的将剧本拍在桌上,“你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排!” 曹植将剧本接过去翻了翻:“梦龙兄,后面便没了吗?” 冯梦龙晃了晃手中的笔:“还没写完,但结局我已经想好了:‘曹植抱病离去,曹丕悔恨终生’。” “子建,你少搭理他,走,咱们回家。”曹丕去拉曹植,却没想到后者安抚的拍着他的手让他坐下来,之后道:“这个结局不对。” “嗯?子建兄有何见解?” “曹丕不会悔恨终生。” “那是如何?追随而去?作为一个皇帝,应该不可能吧。不过现世很流行‘双死即和’,作为七夕的戏剧,这么排也不是……” 曹植摇头:“不是的。”他看向冯梦龙继续道,“曹丕的话,应该是继续迷茫和纠结吧,迷茫弟弟为何要这么做,纠结他为什么这么对曹植,白天他是一个杀伐决断的帝王,可越是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越会想起曹植,可他不会后悔,因为成为皇帝才是他——” “曹子建!” 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打断了曹植的话,他看向曹丕,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曹丕也意识到自己刚刚有些暴躁,于是按下心中的怒火:“你们继续讨论吧,我先告辞。” 他也不管曹植,竟然就这样起身离开了。 曹植愣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刚刚的高谈阔论似乎惹恼了兄长,他赶忙跟冯梦龙告辞追了出去。 “兄长!兄长!” 曹丕步子大走得急,曹植跑了好一会儿才追上:“你走那么急做什么……” “子建。”曹丕停下脚步,两眼盯着他,“你是这么想的是吗?” “什么?” “我永远只会想着皇位,你到现在也这么想对吗?” “不是的兄长,我——” “那是什么?你说,是什么让你说出那样的话?” 明明只是冯梦龙借着七夕要在忘川排一出戏剧,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剧情,曹植更没想到两人已在忘川生活多年,兄长竟对此事还是如此敏感。 曹植看着曹丕,这个平日总是沉稳的男人,此时因为怒气整个人显得十分急躁,却偏偏压抑着生怕伤到自己。 他忽然笑了。 “曹子建!你还笑,你——” 曹丕话未说完,便被堵进嘴里。那条熟悉的柔软小舌在他口腔里来回游走,很快他便掌握回主权,直到把对方吻得缺氧才意犹未尽的放开,又在那张红唇上轻啄几下:“学坏了,仗着我宠你便胡说八道是不是?” 怀中的身体满是熟悉的气息,他又怎么舍得真的向爱人发火,只好咬牙道:“罢了,回家再收拾你!” 他拉着曹植就要继续前行,却没想到对方板着他的身体直视着他,只是眉眼弯弯遮不住笑意:“兄长听子建说完。” 曹丕只好停下:“你说。” “兄长可知,梦龙兄这个故事,跟故世的我们没有半点关系。” 曹丕心说这不是废话,但他自然不会这么跟曹植说话,于是哼了一声表示认同:“所以?” “我刚才说的‘曹丕’,是剧本中的‘曹丕’,既然如此,兄长又为何要生气?”曹植上前伸手再次环抱住曹丕,“一直放不下的人难道不是兄长?” 曹丕语塞。 是了,是他在故世对待子建刻薄,所以即便来到忘川,即便两人已经连理,那些过去依旧会时不时的出现在他心里,好似一根刺扎的他生疼:子建真的不在意吗? 在钻牛角尖的人分明是他啊。 他感到有人在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打开,低头去看,是曹植将自己的手指插进来,随后握住,两人十指紧紧交扣在一起。 他把手举到曹丕面前,轻声道:“兄长你看,这才是我们。” 曹丕觉得自己躁郁的心奇迹般的被安抚了,他可疑的红了脸,甩开步子前行:“冯梦龙那个剧本我不喜欢!” “好,子建会去向梦龙兄解释,让他找其他人排演。” “不如问使君借三世镜去现世逛逛?” “子建都听兄长安排。” “你怎么又笑!” “……” 追慕三良,甘心同xue。 曹子桓,就算你一辈子也不会相信,但是在那个时候,子建真的想过要追随你而去。 幸好我们最终走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