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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天长日久怪癖消 死灰复燃顽疾生

    

第三十回 天长日久怪癖消 死灰复燃顽疾生



    12356,读作Do    Re    Mi    So    La,古筝是这五声音阶定弦的一种乐器,但通过指法的繁复切换,可以达成绚丽丰富的音变,纵是寥寥几声,亦能渲染出无穷的意境。

    和绘画倒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呢,弹拨乐器果然也是妙手成花的艺术……手艺?

    尹红情自然而然想到性事上去,不禁窃笑。

    端坐在她和学生面前的贺韵山,演奏时的手优雅地悬在褐墨玫瑰檀筝面。筝为山,手为云,开合的动作让手部的纤骨拖曳于薄肌之下,轮廓清晰有力得又像是要破肤而出。被橡皮膏布缠住的指尖,露出小小一角玳瑁义甲,仿佛攻击性不强的兽爪,仿佛人类救下这只受伤的小兽,再用药布包裹了它的患处。

    非常适合渗血的绷带,适合聚力捏紧床单的一双手。

    尹红情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

    弹的是哪首曲子,弹得如何,她全都无心思考。她痴迷地凝视着贺韵山如竹的指节,雾青的血管,握拢时手背凸起的骨骼,食指的玉戒,腕上的茎突,想象着它们置身性爱的画面。她会去亲吻它们,用舌尖和指尖描摹它们的形状,直到与她身体缠绵地交融。

    而贺韵山说过,她只想跟人有精神上的交流。不是因为她没有性欲,她也有需求,也会自慰,但两个裸体绞在一起蠕动的场面,她想想就恶心。

    “你见过rou虫交配吗?我的感觉就是那样。”贺韵山谈到性事都不受控地浑身一激灵,“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到大没受过任何sao扰和侵害,但我没办法用第一视角去享受这个过程,只能站在第三视角厌恶它。”

    实打实的性厌症,尹红情还是第一次见,这又跟无性恋大相径庭了,与她自身也是截然相反。她是那样热爱美好的rou体,这点从她儿时被艺术作品启蒙,具有欣赏能力之后就不曾改变,并且与日俱增。

    而贺韵山对人类的身体都讨厌到只用能看到脸的小镜子的地步,浴室的镜子是如此,落地镜更是无法忍受。所以她很少逛街,尽力避免玻璃反光的倒影。每当避无可避,就将那枚戒圈在各个手指戴一遍,以减缓她的焦虑。

    那她喜欢古筝,会不会也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调解呢?她这么些年,究竟是怎样生活,怎样与人交往的?

    尹红情神思渺远,还来不及去品味她的脸和发,一曲已毕。

    唉,时间真是比她还要混蛋许多。

    “为什么不给我鼓掌,不喜欢这首?”

    课后学生陆续离去,教室里只剩她们二人。贺韵山坐在筝前,手绕着圈,边飞快地卸下层层胶布和义甲,边不满地问站在她身侧发愣的尹红情。

    尹红情回神笑了笑,摸上她的手,贺韵山意外地没有挣脱,任由她替自己取下用具,再逐一放回甲盒里收好。

    “我喜欢这手。”她揉着贺韵山被绑得微微泛白的指腹,再拉她的手到胸前,“只弹琴多可惜,也弹弹我?”

    贺韵山触及她的胸部,如被电击地抽出手:“又来,不开黄腔会死啊?”

    “你不爱听,那我夸你好不好?”

    尹红情扶着她的肩,将脸凑得足够近,近得那人咬唇屏息。

    她看着贺韵山眼中的自己,再看回她轻颤的睫毛,低声说:“韵山,弹得真美,我很喜欢。”

    贺韵山彻底羞红了脸,她匆忙摘下发绳,随便整理一下,让长发垂落在她们之间:“还不走?不是说公司那边还有事吗?”

    尹红情用手指帮她梳理,叹道:“是啊,所以我来找你说完事就走,比较重要,不能不说。”

    她感到这人的头发随着身体抖了两抖:“别卖关子。”

    “你听好……”

    尹红情拂开她的发,俯身附耳过去,见贺韵山难为情地紧闭双眼,她扑哧一笑。

    “好好干活,我期待你的成品。”

    昂首阔步不用回头,贺韵山的心先被她稳稳拿下。

    施神释一心要见他值夜班的可怜老公,全然不似尹红情走得那般优哉游哉。他步伐急躁,几乎是小跑到门诊大楼。不想浪费找科室的时间,直接问过导诊台的护士,找到神经内科后搭上电梯,提着特意去买的慰问米粉喘着气。

    也不是他第一次来了,怎么还有点紧张?

    施神释此时又希望电梯升得慢一点,他心跳如雷,似是重回飞机离开地面的刹那,身子向后坠而内脏往上提的拉扯感让他不断深呼吸。等电梯铃响起,他一眼望见在前台边站着,背对着他低头翻阅文件的李昙道,心已经到了嗓子眼。

    李昙道只有看资料时才戴眼镜,当初百般叮嘱施神释不要成近视眼,自己却熬成了个假性近视。他想起别人借他戴的圆镜框,当时夸适合他,还私心想要李昙道时不时戴一下给他看。

    如今好了,愿望成真,方框看上去比圆框更勾人,更合他心意,他却又宁愿那人恢复好视力,一次也不戴为妙。人可真难伺候,老天都百思莫解。

    穿白大褂的李昙道气质更为冷冽,便是行为友善,也跟人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感,就连施神释都不太敢上前相认。

    加油,那可是跟你没羞没臊多少日夜的老公,不是去医院探病才遇上不久的理想情人,怕什么怕!

    他一鼓作气,走过去点了点那人的背,故意瓮声瓮气地说:“你好,请问李昙道医生在吗?”

    李昙道抬起头,眼神微滞,从对方的口罩缓慢移到上面弯成月牙的笑眼时,便如梦初醒,惊喜道:“怎么来这里?快回家去!”

    看着那人略带倦意的双眼,施神释摇摇头,抬手给他看提的塑料袋:“我买了宵夜,你喜欢的那家鸡汤米粉。”

    李昙道把文件交还给护士,两位同事哈欠连天,挥手催他快去。他揪着施神释的袖口领他右转,眼睛一下亮了不少:“我们去后面的休息室。”

    施神释给身上消毒也全程看着他,坐下再看他摘去眼镜和口罩,拆夜宵的包装盒,眼都舍不得眨一下。

    李昙道眼里有红血丝,嘴唇没什么血色,人又瘦了些。平时给他发的餐食照片感觉营养均衡,分量足够,这下颌线愈发锋利,都能当菜刀使了未免也太过分。总归是学校和医院两头都要顾,过于忙碌,劳心劳神消耗太多了。

    施神释看他吃得太快,出了满头大汗,抽几张纸巾想给他擦汗,手却跟他的眼眸一起,渐渐垂下来:“辛苦了,李昙道。”

    “怎么突然这么正经?”李昙道以为是他太累不想多说话,接过纸擦了擦嘴,又夹起一筷米粉吹了吹,“吃过饭没有?尝尝嘛,再不爱吃也比飞机餐强。”

    四下并无他人,施神释等他吃了这口,放心地抱上去。

    李昙道放下筷子,条件反射地拍他的背安慰道:“累坏了吧,都让你回去了。”

    这人伏在他肩上微颤,有小东西钻进他的领口,顺着皮肤向下爬行,挠得他身痒又心疼。

    施神释……怎么还哭起来了?难不成是在广州受工作的气了?不是说早就协商好的,再三邀请他去的吗?是他提前为自己回来影响大局了?不至于搅黄吧……

    李昙道霎时没了胃口,想着这会儿问估计他也没心情答,还是等他宣泄排解,哄他先去休息:“工作压力很大吧?又跑来跑去的,你才辛苦。别陪我守着了,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我明早就回。”

    泪人儿吸吸鼻子,搂他更紧:“不,我们一起回。”

    “好吧,那你去隔壁宿舍眯一会儿,我再去看一眼病房。”

    “我陪……”

    李昙道按下要跟他一起查房的施神释,手指沾去他的泪痕命令道:“去睡,我马上就回来。”

    的确是又困又累,医护人员的休息区是简易的上下铺,床垫薄床板硬,跟家里的软床没法比,但施神释倒头就睡,还做了个梦。他梦到李昙道陪他爬亚丁的绝望坡,坡陡路长,较高的海拔容易缺氧,加上日头高照,空气干燥,眼睛睁不开不说,没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吸氧喝水,真不知道是来旅游还是来受刑的。

    他们落后于旁边一同登山的老大爷,被众人小声议论嘲笑,施神释觉得自己成了李昙道的累赘,让他先走别等他。李昙道不依,牵着他的手,时刻给他吸氧,互相搀扶地一路走到最高的五色海。

    李昙道远远伫立在清透幽蓝,变幻莫测的湖水前让他拍照留念,他却迷恋开阔壮丽的雪山景致。当他从山坡上站起来低头看时,李昙道已在湖边用石头垒起一个阻秽禳灾的玛尼堆,笑着朝他招手告别。他化为一粒石子沉到湖底,只留下了氧气瓶,孤零零地躺在岸边。

    施神释喊着李昙道的名字醒过来,那人睡在他对面的床铺,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他确认人还在之后躺回床,发觉枕头湿了一大片,泪好像还没停止涌出,源源不绝似的往下落。

    难以名状的悲伤笼罩在他心头,久久不能消散。他尝试客观地解梦,拆出每个要素,尽量不带感情地去分析它可能的成因,而解到李昙道离开他的片段,又控制不住地掉眼泪。

    他偏过头看了对方一眼,明明就睡在旁边的人,熟睡时均匀的呼吸声近乎于无,黑暗中便像是不存在一般。他又轻声唤那人的名字,这次因为声小没有得到回应。

    他忽然感到恐惧。

    理智告诉他,无论李昙道从事哪个行业,他都会惴惴不安,这并非是关于他工作的问题,那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快想想,肯定是遗漏了什么必要的信息。

    “我毕业前要去美国交换学习,不会太久,最多就一两个月,我想参与那边的临床项目。”

    这是李昙道的声音,什么时候说的?他怎么没有印象?

    “如果现在告诉你的话,你怕是要变成我的树袋熊,工作都放在一边。所以,还是等出国之后再说吧,晚安。”

    后背某个位置被两片温热柔软的唇瓣贴了贴,然后是细碎头发轻蹭皮肤的触感。李昙道环抱着自己的腰,他下意识地去握那双手,睡得迷蒙。

    久别重逢的那晚性事激烈,困成这样也是情有可原。但李昙道为何偏趁他入睡才说这件事?还不如不说呢,这一星半点扎根于他的潜意识,根茎茁壮,甚至冲破他的梦境,攀附在他胸口,向下汲取着他心房的养分。

    施神释张嘴叫他的名字求救,但还没叫出声,从喉头涌上来的苦涩又堵得他只是流泪。

    糟糕透了,这个“欲语泪先流”的状态他再熟悉不过,跟他抑郁症突然恶化之前一模一样。

    他拿出手机把做的这个梦和李昙道的话记下再删除,以为判官笔的灵力还能奏效,却是越发深刻地将它印在脑海里。暗夜无光,施神释的手机屏幕亮了又熄,他徒劳地靠这微弱光亮给自己重新趋近晦暗的内心一次次地点燃慰藉,又一次次陷入恐慌,就这样束手无策地睁着眼,盯着上铺的床板直到天亮。

    李昙道设的闹钟还没响,自己便提前半小时醒了。关掉提示他们回家的闹钟后,他蹑手蹑脚地去卫生间简单洗漱一下,尽量不弄出太大的动静,拾掇完该带上的物品,来到施神释床畔坐着,准备迟一些再叫醒他。仔细看他脸,却见他已醒来,眼睛发肿。

    “没睡好吗?我们回家吧,好好睡一觉。”

    李昙道没注意到他紧抓手机不放的姿势,正想去摸他脸,指头挨到枕边才吓了一跳,竟然是潮湿的。

    完了,过早停药的后果还是找上门了,他们都侥幸地以为躲过一劫,掉以轻心,根本没预料过它的卷土重来。

    亏他还是医生呢,这点防患意识都没有,还跟施神释一并当局者迷了,李昙道真想猛抽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对不起,李昙道。”施神释连说话的力气都失去大半,两眼空洞地直视上方,“我可能又要开始吃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