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外-陈曦（下）

    上次来到这里是什么时候了？大概是与基地里负责陨石复合物的研究员乔璃见面前。

    天命基地的“老师”，与乔璃，这两人，相信她们并非敌人而是人类的同伴是很难的。在预知之中，有三分之一的情况下，她们会走上截然不同的路。为了先一步理解“母树”，将两人往“正确”的方向引导，苏影不得不求助于大脑中的记忆宫殿。

    守殿人……

    她一阵战栗，隐藏的压力渐渐超过水坝能拦住的地平线，掠过身躯。她仿佛刚刚从噩梦中醒来一样，在记忆宫殿的门口睁开眼。

    “小影。”陈曦走过来。他的脸。熟悉，平静，喜悦，忠诚。“欢迎回来。”

    好久不见。

    “我没离开很久。”她掩饰似地说。

    陈曦看着她，眼里是一如既往的澄澈的了然：“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总是知道所有事，现在在这里对外界一无所知，令她感到一阵愧疚。

    “计划很顺利，我们穿过了密林，很快要进入灰水域。”

    陈曦看着她。

    “小祝死了。”她说，“很多人都死了。你不认识的人。”

    “我听你说过她。”他安慰道。“没关系，你会记住所有人。”

    “我可以记住所有人，但这有什么用呢？”她说。“笙哥告诉我他怀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我看不见他和孩子的未来。或许是我的能力出了问题，或许是孩子。”

    这个时间生下来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究竟是人类还是怪物的幼体？他又真的能生下来吗？

    苏影无法继续说下去。“除了你这里，我想不到该去哪。后面会怎么样？我已经无法再预知了。”

    能力在吞噬她，身体依然不能继续承受脑域神经，透支也走到尽头。还能存续多久？她不知道，也并不在意。在冗长的时间里，失明失聪，失去知觉，对她来说都不再重要。

    潮没过水坝。在海水中窒息，她看见自己在海中溺水的景象。

    “我得想起来。”

    上锁的记忆中或许会有能帮到他的线索。

    陈曦留下的幻影抱住她。平静被破坏了，他的表情染上痛苦：“别去。别看，小影，不要去。”不要故意折磨自己。

    然而，他只是一段记忆，一点剩余的能量，对自己的命运并没有选择权。只能看着她潜入那片阴影。

    －－－－－－

    两人都记不清逃亡了多久。陈曦掌握异能用了六个小时，苏影花的时间稍长一些，因为红线引向太多的的未来，她需要时时分辨。

    末日来得太快，人类没准备好面对它。苏影原本有一种希望，或者说有种错觉，即末日会像电影和小说里的一样，大家在最初的慌乱中团结一致，建立基地，齐心协力抵御丧尸。然而那只是令人失望的幻想。

    令人失望之处不在于人类不团结，而在于敌人太过强大。

    母树会让人陷入疯狂。

    没有人知道，预知与脑域开发异能，并不像后期总结的那样极其罕见稀少，相反，觉醒频率与任何一种异能一样多。预知是人类针对母树产生的抗体，但就如抗体本身也是病毒一样，程度不对，反而被母树利用。她不是第一个看见真相的人。

    第一个察觉的人是陈曦。他的能力是读心与屏蔽，这种屏蔽救了最初无法正确隐藏自己的苏影。

    除了保护爱人以外，在了解母树上，陈曦踏出了初始也是最重要的一步。读心能读到图像似的画面，在某个丧尸的大脑中他看见了一片古怪的翠绿。那种绿并非真正的绿色，其中既有生命，又有死似的腐败物。并非真正的绿，而是人所能寻找到的最接近的形容词。

    陈曦读到的东西，苏影得以间接性地预见。那恐怖的景象仿佛一枚逆向长进甲缝的rou刺，嵌在记忆中。绿长在了那个丧尸的大脑之中，借助活的血rou不断生长。所有被绿色吞噬的丧尸，此前都是有预知能力的异能者。

    母树有意识地屠戮对祂最有害的事物。

    苏影立刻决定去往S市最大的幸存者基地，只有借助一切可以借助的力量，人类才有可能在这场绝不公平的战争中存活。

    在南下的路上，她们结识了一些异能者，其中也有预知系能力。其中，苏影并不是最突出的，最强另有其人。

    母树同化了最强的异能者。

    那个夜晚。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将明未明，陈曦把她摇醒，拽着她往前跑。两人已经逃了太久，太久，在半夜时分，她的身体僵硬不堪，何况也不能抛下一路走来同伴。

    苏影拽住他，小声说了自己的想法。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看到绝望贯穿了陈曦的身体。

    来不及了。小影。裴胜已经死了。那些人都要死了。我们也要死了。

    东方出现了鱼肚白。被同化的人开始腐烂。一旦母树的意志被强加于人类身上，躯体就会被污染，慢慢开始腐烂。

    丧尸皇会一直腐烂下去，追杀两人，追杀最让祂感到威胁的异能者。但是不死。没人强到能够杀死祂。

    苏影不明白祂为什么死不掉。她感觉被困住了。永远在逃亡中，无法到达安全之地。

    根本没有安全之地。

    她的能力在当时还不适合战斗，陈曦的屏蔽面对丧尸王的搜索也太过稚嫩。两个人都受了很多伤，等到苏影发现陈曦怀孕的时候已经很迟了。

    他的肚子一直不见大。连日奔波且缺医少药的情况下，苏影几乎不知道该怎么顺利养住这个曾备受期盼的孩子。

    她尽量把药物——尤其是珍贵的抗生素节省下来，哪怕自己的伤口溃烂。有些夜晚她抱着陈曦消瘦的身躯，止不住担心。其实她浪费不起太多时间思考私人的事，但还是逼着自己去找一条可能的出路——哪怕呕尽心血。

    在一个破旧的烂尾楼里休息的时候，苏影从一块镜子碎片里看见一双发红淌血的眼睛。她看得太远、太深，身体里每一根血管似乎都被振动着抽干。头痛，胸口痛，背也折磨着她，脚趾更是麻木到失去知觉。

    不能再想了。今晚不能再想了。

    她睡着了。也许是昏迷了一会。无梦，像死了一样睡着了。

    再醒来时，身旁的热量消失不见。苏影心下一慌，因为有一瞬间她眼前滑过了一片从未见过的黑暗。她像疯了一样搜索楼道，但不敢弄出太多动静，终于在一间被反锁的浴室中找到了陈曦。

    太多血了。太多、太多、太多血了……

    那些红色似乎让一切都麻木了——她的头、背，胸口都麻木了。凌晨一点四十三分。陈曦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孩子弄了出来。大概有五个多月吧，一个成型的婴儿，五官基本都已长齐了，只是很小，特别特别小，腿比小指头还要短。

    “你怎么了，陈曦……你怎么……”苏影盯着他的手。那只手按在血泊里，手背鼓出三条青筋，惨白得像一个溺水之人的手。她一阵眩晕，心脏抽痛，大脑困惑不已。

    “那只是没有知觉的rou块。”陈曦声音沙哑地说，“只是没有知觉的rou块，什么也不知道。”

    “可是……可”

    “带着它我们要怎么活下来，你想过没有？而且这是我的东西，我自己做的决定，你管不着！”

    他的眼神。一半是空洞，一半是恐惧的眼神。他在想她会怎么看待这样的弑子的行为。

    “不是，我没有说它……是你、你啊，陈曦，我、你，你不疼吗？”

    她跪在那滩血里抱住他。他已把两腿并起来了，但温凉的血不断从下身渗出。

    水泥的方块看起来确实像坟墓——某种无情而嘲弄的神明的坟墓。

    陈曦靠着她的肩膀无声恸哭起来。她不敢发出声音，甚至必须马上抱他离开。他特别轻。而且，太多——太多血了。神啊。她天真地想。如果你真的存在，让我下地狱，救救我的爱人吧。

    后来，他推开她的时候，两人也无从告别。你往那边走，我往这边走。他把最后一点异能用在保护她之上。陈曦永远地消失了。

    没有告别。

    当心碎无法以呼号宣泄，那么悲怆就会化成利剑，回返刺入心脏之中，如同倒长的荆棘，往血rou中无尽地扎入。

    －－－－－－

    苏影蜷起身体，引发一阵短暂却极度痛苦的肌rou痉挛。

    “我什么都没找到。”她一边说一边咬手指。“什么都没找到，但接下来该怎么办？”

    陈曦看着她。有时候，她就是会这样孩子气的。记忆中根本不可能有遗漏的细节，她已将所有苦痛反刍到只剩惨白的渣屑。

    有些痛楚会平息下来，变成一种持续的钝痛。有些，则永远都保持着刚受伤时的模样，不停淌血，不会改善，只会腐烂。

    陈曦把手放到她脖颈后方，然后另一条胳膊慢慢绕过去，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小影。”他说。“至少在这里，我可以对你说一声再见。”

    她慢慢抬起头。这片黑暗、空旷，颓败的记忆宫殿里，只有陈曦身上是有色彩的。

    “你说抱住你的时候就不会冷，也不会再疼了。”她搂着他的脖子，颤抖着吐出长长的叹息。

    她曾经以为陈曦留下来的最后一点保护她的力量是一片安全之地。什么都没能留下，只有记忆。大脑里的这个地方，是她能获得某种真正的宁静的栖息之处。但又是她不得不害怕的更深层的恐怖。

    “你什么都没有留给我，连最后的一点影子，也要拿走吗？”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怪物般的无情。“如果你活不下去，谁来替我复仇呢？”

    她靠着他。像依偎着一颗美丽却陌生的星星。

    陈曦微笑起来。

    “再见。”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