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团圆
永团圆
自那日清姝夫妻议定暂离长安,事情便好办多了。这日午后,清姝遂进宫去求皇帝。 彼时皇帝正坐在龙书案前批阅奏章,见了她来,忙吩咐赐座。 她才说了两句,皇帝便猜到了她的意图,忙打断道:“皇兄知道,那些人缠得你心烦,可你全挡回去也就是了,犯不着碍着情面非得见呐。”见她也不反驳,只抿着嘴儿乐,皇帝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好meimei,你不想建衙不愿参政,阿兄全都依你,何必非要走呢?” 清姝笑着走到皇帝跟前,轻拽着袖角来回摇了几下,细语道:“阿兄、阿兄……阿兄最疼我了……” 小时候,她常常拉着皇兄的袖角向他“许愿”,无不灵验,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皇帝终是败下阵来,无奈地摇了摇头:“权当放你出去散闷,在蒲州住个一年半载便紧着回来,可不许玩儿野了不着家。” 他又叮嘱了几句,忽而又想到了什么:“对了,还有一节——可不许你现在就走。” “这是为何?”清姝不明所以。 皇帝低头笑笑:“好歹喝过皇兄的喜酒再走不迟。” 清姝吃惊地睁大了双眼,登时来了兴致:“是定了哪家的女儿?我可曾见过?这样大的事,皇兄竟瞒得严严实实……” 皇帝见她还在喋喋,低头笑笑,将手边那份册书递给她瞧。 清姝接过急忙打开来看,只见开头写道: “朕惟天地定位而万物以生,日月并明而六合以照。肆君后之合德,斯化理之有成……”[1] 她猜的不错,果然是皇后册文。 这种册文诏书一向写的晦涩拗口,她也顾不上细看,一目十行去找那最关键的一句—— “咨尔林氏,庆钟名阀,气禀柔嘉;言循图史之规,动中珩璜之节……特颁册宝,立尔为皇后……”[2] 清姝瞧见“林氏”这两个字,着实傻了眼。 勋贵之中李、王、崔、卢,四姓权势最盛,其余便是张、郑二姓,若皇后人选出自这六姓之中,虽难猜了些,却也能得许多助力。没想到他这皇兄却抛了勋贵士族,单寻了个寒门小姓来做皇后。 长安城林姓臣工拢共不过四五家,倒是好猜得很。 据她所知,京兆尹姓林,太学博士姓林,还有她驸马的母家也姓林,只这三家是有女儿的。可这三家的女儿,要么年龄尚小不至婚配;要么是远遁红尘,已上山做了道姑;要么便是已许定亲事,只待完婚。 这事怎么看都未免惊世骇俗,清姝也不敢乱猜,索性将册书合上,轻轻放回到案上,讪笑道:“这姓林的人家,我倒也不很认得,还是皇兄告诉我罢。” 皇帝见她讪讪的,便知是猜出了些眉目,索性将话点破。 “这林氏你倒也见过的,不仅见过,还与你颇有些渊源呢。” 这下,只剩她驸马的母家了。 “林锦?”她不是已经定了亲,说话便要成婚了么…… 这话她自然没敢出口,只是笑着应和,心里想的却是——她这皇兄果然是闷声做大事的人,这么些年不近女色,一出手就来了个“强夺臣妻”。 可这事再怎么论,到底也是皇帝拍板做主的事。想来他这么些年独身一人,也必要找个情投意合的女子才肯罢休。清姝一向最有分寸,自然不会去置喙她皇兄的私事。 提起了林锦,皇帝倒啰嗦起来没完:“你既知道了,得空多陪陪她,权当是找点事做,也省得你终日无趣。她整日拘在府里学规矩,想来也乏味得很,你们女孩儿家,总归能聊到一处。你也勤去着些,好歹也算是替朕分忧了……” 清姝听出来了,这哪里是甚么皇后,分明就是她皇兄的心尖子。 她陡然想到小寒那晚……那晚她皇兄的寝殿必是藏了人的,难不成就是…… 是了,当时林家亦被牵涉其中,若说林锦一心救父,这才投到她皇兄门下,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清姝笑着将嘱托一一应下,才告退回府。 没过几日,新君立后的消息便传了出来。自古新君继位,必是要采选秀女充斥掖庭的,可如今这位倒好,一不选秀二不纳妃,只独独册了位皇后便算了事。原本御史台还想参奏几句,可今上早不再是当初温和谦逊的太子,眼瞅着皇帝动起了真格,满朝文武自不敢再多说半句。 清姝牢记着兄长的嘱托,果然隔三差五便到林府上坐着。她与林锦的性子虽是一动一静,可聊的却十分投契,不多久便已好得无话不谈。 又过了大半个月,终是迎来了皇帝大婚的日子。 自古皇帝大婚的礼节是最为繁缛琐碎的,虽皇帝刻意免去了许多,可林锦素来要强,岂肯落人口舌,硬是把免去的那些又重新加了回来。 奉迎的队伍浩浩荡荡,自林府门前,绵延至承天门外。 林锦一早要先在府中领过皇后玺册,再由奉迎使臣送至宫门。进宫之后,要先至昭阳殿与皇帝行合卺之礼,礼毕,帝后同至太极殿前,共受百官朝贺。诸事皆毕,方可回紫宸殿共寝。 清姝还是头一回见她皇兄笑得这样开心,林锦低垂眼眸坐在喜床上,红着脸儿听嬷嬷们撒帐道喜…… 再往后的事,清姝自是无缘得见。 回府后,裴行之见她仍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索性拉着她“回忆”起二人新婚初夜的情形,直弄得她连连讨饶才肯罢休。 皇室的礼节繁复,并非入了洞房便算了事的,还要拜谒祖庙宗祠,昭示天下,足又折腾了小半个月。 直至四月中旬,帝后大婚的仪典才算全部完成。 清姝见诸事已毕,仍是执意要回封地,她皇兄与母后见违拗不过,也只好随她高兴。 好在长安与蒲州相隔不远,她们一路上走走停停,也不过三五日便顺利到了蒲州。 那蒲州别驾老早便接了皇帝敕书,上面特地告诫他要勤谨恭敬,小心侍奉。这下他哪里还敢怠慢,不但让出自己的官宅作为公主府邸,还特意出城五十里相迎,简直比对亲娘还要孝顺。 清姝原就是喜欢疯玩疯闹的性子,如今离了长安,可算是野马摘了笼头。裴行之也格外纵她,整日里变着花样儿哄她开心,甚么斗草簪花、拆字猜枚[3],或是双陆樗蒲[4]、抛球蹴鞠,无所不至,倒是十分畅快。 转眼三个多月过去了。 这日恰逢中秋,自是要赏月听戏的。裴行之素知她喜好才子佳人的风月戏文,故特意请了拿手的小班过来。 清姝得知自是欢喜非常,慌得连晚膳也没用几口,便急火火拽了裴行之往后头园子里去了。 只见那园中搭了张小巧戏台,下设一张四方桌,桌上摆满了各色干鲜瓜果,并四五样点心,边上还有两小坛桂花酿,桌后则并排摆了两张小巧精致的玫瑰椅。 那班主见他二人坐定,忙将戏单递与裴行之的心腹小厮。小厮接了,又放在小茶盘内,托着奉至清姝跟前。 清姝打开一瞧,竟都是些终成眷属的吉庆戏文。她捧着戏单看了片刻,点了一出《风筝误》的《惊丑》、一出《玉簪记》的《琴挑》,还有一出《占花魁》里的《受吐》。 点罢又将戏单递与裴行之:“驸马费心cao持,也点一出罢,不拘甚么,我都是喜欢的。” 裴行之见那最要紧的一出还没点,便知是清姝刻意为之,于是抬手唤小厮过来,将自己所点的戏文指给他瞧。小厮见了,垂首领命而去。 这下清姝可傻眼了,眼见那小厮已走出三四步去了,急忙将他叫住,问道:“你家驸马点了哪出?” 小厮忙退回身来:“回公主的话,爷点的是《永团圆·堂配》一折。” 清姝听了,正中下怀,回头便见裴行之万分得意地瞧着自己,因见四下有人,不好表露出来,只得忍着心痒乜了他一眼。 这一眼可不要紧,余光正巧落在那两坛桂花酿上,这下欢喜得她再难自持,拉过裴行之的手道:“嗳呀好哥哥,你竟还想着它们,也怪我,竟浑忘了。” 原来,这还是去年中秋前夕,二人在裴府别院中同采的金桂,一并酿的这酒。 裴行之笑着向她鼻尖儿上一点,宠溺道:“不妨事,都有哥哥替你记着。” 话音刚落,只听得台上鼓乐声响。 他知道清姝脸皮薄,特别还是当着这么些人,于是也不再与她调笑,只握着她的手儿安静看戏。 虽说是小班,可这嗓音身段倒比大班还要强上许多。清姝渐渐听入了迷,捧着桂花酿喝了一盏又一盏。 彼时台上已唱到第四折了,清姝的酒劲儿愈发上来了,也不管身边有人没人,两只素白小手扳住男人的肩头,吵着要裴行之抱她。 裴行之正巴不得如此,速命人撤去食案,将她横抱在腿上。 她遂了意,将头埋进裴行之的颈窝里,去嗅他身上的乌木香气。她才嗅了几下,便听台上正唱到—— “因此上安排织女会牛郎,俺一似冰人月老做周方。 趁新春日良,趁新春日良,快把那花红披戴两双双……” 清姝猛抬起头来,一双杏眼直勾勾望着他道:“许是我贪心,可行之哥哥这样好的郎君,只做一世夫妻,我可是不够的……”说着竟还滴下两滴清泪来。 裴行之笑着替她吮去脸上的泪珠,哄道:“小傻子,都说缘定三生,想来我与姝儿定有三世夫妻可做。” “不成!三世亦有尽时!”她又搂紧了些,“三世不够,几世也不够,要世世为夫妻才好,就算不能托生成人,也要时时世世守在一处。” “嗳,我记着了。”他笑着朝粉腮上亲了一口,“做世世夫妻,时时世世都守着你……” 台上只剩下最后一段唱了,裴行之有些不忍打断,只听唱道: “花灯闪烁金莲放,缭绕仙音亮。 迎归入洞房,好事从天降。 留与那万千年,做个奇缘榜。” 一时唱罢,园子里渐渐静了下来。 清姝早窝在他怀里睡熟了,可他仍呆坐在那儿,噙着笑回味方才的话…… 世世夫妻,世世夫妻,永团圆。 ———————————————————— [1]、[2]:取自《明孝宗实录》,是孝宗朱佑樘的立后册文。朱佑樘是古代历史上唯一一位贯彻一夫一妻制的帝王,他一生只有张皇后一人,不纳妃妾也没宠幸过其他女人。所以我用了他的立后册书,也算是我对林锦和皇帝他们小两口最好的祝福啦~ [3]猜枚:旧时一种酒令,手中握若干小物件,如莲子、棋子、瓜子等,不拘形式,供人猜测单双数目,猜不中,罚猜者酒;猜中了,罚被猜者酒。 [4]双陆樗蒲:都是棋类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