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保证
第一章 保证
仙国万千,剑可遮天。 剑乃仁义之兵,端正之器,习剑可养气炼魂,正术正德,于修道一途实为正选——这是千百年前的说法。云盛二百三十九年,剑道没落,随便厄陨往上乾境的哪里砸个坑,能砸死的持剑修者不超过三掌之数。 都说剑好,都说几万年前那些飞升的仙神都修剑,那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答案谁都心知肚明。 剑是好,下坤境现在还常在话本里写剑修呢,衣袂飘飘御剑而行,多潇洒风流?但……当今灵气凋敝,世道艰难,哪里要是生出一丝灵气,各仙国甚至争夺之暴烈甚至可以燃起滔天战火,许多仙国都因此陨落,用凡间那句僧多rou少来一以概之毫不为过。 而剑修对于修行者的禁制最多,引气入道的过程最为复杂艰难,要求最为苛刻,远不像其他兵刃那般容易轻巧。灵气就那么一点儿,谁会等你慢慢修炼,人家修习其他兵刃的早就把灵气引入道抢光了!纵然你有苦修的那份心性,这世道根本不给你吃苦的机会啊! 于是云卷云舒,斗转星移,修习别道的人越来越多,坚守剑道的人就越来越少。 “唉——” 应律一掌托着脸,呆呆看着戏台的方向。 她现在就面临这样的大难题啊。 作为一剑宗——曾经的曾经的曾经的天下第一大宗的,第九十九任掌门人,她现在竟面临因为宗门上下只剩她一根光棍而被留仙台废宗的窘境。每年七万阳金七万夜银的宝地税她凑不出来,每十年仙国问道之比她派不去人。 那留仙台的掌事看着她讪讪想要再讨一张欠条的样子连连咋舌,“应掌门,这已经是第二十回赊账了,您说您这是何必每年来这儿遭一回罪?已经没人练剑了,要么您将门规改一改,允许别道修行,要么直接废宗去过轻松日子有何不好?” 应律也只能像以往那二十次一样回答:“门规为师祖所定,不可弃。宗门为家母所留,不能废。” 掌事不耐烦听她念叨这个,“随您怎么说,三七之数不可违,这是最后一回,到了日子一剑宗若还是如此,不废也得废!” 应律松了口气,满脸带笑连连应声,“那就谢谢掌事宽限。” 掌事一甩袖,摇着头往回走,嘀咕了几句,“那破宗门还有什么可支撑的?就为了几千万年前那点儿脸面?也不看看现在大宗哪还有修剑的?冥顽不灵。” 应律只当没听见。 如今正是快到掌事口中的三七之数,一剑宗依旧是她独木一支,留仙台的人追得太紧,屡屡来催,她就躲到下坤境来了。 台上下一折戏讲的是才子佳人,应律听了两耳朵没听太懂。譬如她想不明白既然是有匪君子,谦恭礼让,为什么能做出与借宿人家的小姐暗许终身,不顾念对方清白就暗通款曲这种荒唐事 。也不明白那被父母千娇百宠养大的小姐怎么能因为感情与一个相识不过月余,只会许下来日空谈的男人私奔,抛下自己父母的蠢事。 更不懂那清贫才子分明许下诸多好话,怎么一转眼身份又成了侯门贵子,怎么又将那些誓言全都转头抛弃。 她只觉得缠缠绵绵令人浑身不自在,就在桌上放下一角银子,悄声离开戏楼。 应律并非凡人,术由念转,心随神动,表面看上去闲庭信步实际却脚程极快,也不会引起旁人注意,只是几息的功夫就晃出城去。本也只是为了避难到下坤,没有个去向,漫无目的走一段,已经偏离了正路越走越偏,林深树茂,见前方有个牌匾半落的破庙。 ——说是破庙,可也只是陈设老了些,细看却不见蛛网浮尘,附近没有一点儿兽禽屎尿,分明有法力加持。这么偏的方位,也不可能为正神塑像,估计是哪个小仙国的歪宗邪派想要借助人间山水灵秀偷些供奉。 应律哼了声,这种事没碰见也就罢了,碰到她岂能坐视不理? 戒道堂在上乾境成日耀武扬威,惩治这个责罚那个,这不许上乾境干涉下坤境的气运可是律典第一条!怎么没见他们费心管过? 隔着几十丈的时候,她还没动手,先听到里面的动静。 “打他!给我往死里打!” “敢对咱们姑娘动歪心思,也不看看你的德行!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rou!你个没心肝的,当初是老爷从路边捡到的你,不然你这条烂命早就没了!现在却反过来毁咱们家姑娘的清名,你是个什么东西!” 应律脚步一顿。 以怨报德,狼心狗肺? “我……我并非,没有……” 殴打怒骂声中,低低伏着几声痛苦的哀吟。凡人有声,声中纳气,气分浊清,应律辨得分明,这被殴打之人分明气韵刚正,不像另一人口中所言。 “还敢嘴硬?!给我打!往死里打!老爷嘱咐过了,不用留手!” 门第悬殊,痴心枉付? 应律脑海里一下闪过临出戏楼前,下一折戏开头那几句唱词。 无论如何,她不能不管。 她脚下一快,闪身就进了寺庙,入庙门之前,一道紫光晦暗得一闪,分明是一道阻隔修道者的禁制,被应律一挥袖破开。接着她头一偏就看到庙中一侧,几个身形高壮之人正围着一个倒在地上的人又踢又踹,地上几摊血迹,显然是那倒地之人被踢伤脏腑呕出。 “还不住手!”应律皱眉喝了声,指尖微微一动,就将那围着的几人挡开。一见那躺在地上的男人,已经被打得不成样子,整张脸被砸得青紫,左眼高高肿起,侧着蜷缩,身体一动不动,气息十分微弱。 “你是怎么进来的?”那几人见有人来,也并不慌张,其中为首的那个斜她一眼,冷哼,“侯府管教罪奴,小娘子最好还是躲远点儿,免得脏了眼睛污了耳朵。” “不会,”应律道,“方才听你们叫骂,耳已经污了,再进来一瞧,眼也脏了。” 对面冷嗤,“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给我轰出去!” 旁边那几人眼冒凶光余要上前,应律懒得与他们歪缠,只对他们最后说了句,“此人命数已折断九成,回去告诉你们口中的侯爷,恩怨两消,这人从此与你们侯府再无关联。” 那为首的还要说话,她直接一记移行之术将人送出百里之外,让他们有话也憋着说不出来,憋死他们。 应律快步走近地下躺着的人,手扶在他的脉门送入一道真气。 那人毫无反应。 应律蹙起眉。 寻常人的伤要是受这一道真气立刻就会全然恢复,而对眼前之人竟未起到半分作用,可见这人身上的伤有多重。不光是这次的踢打之伤,恐怕这人身上本就有陈伤旧疾,经年累月沉淀在皮骨筋rou上,才会如此。 魂魄估计都已经散去一半。 但是应律既然要救,就没打算停手。她又接连打入二十道真气,这人才终于身体动了一下,又沉寂了几息的功夫,反应开始渐渐很大,最后浑身猛然一颤,痉挛着又呕出好几口黑血。 见如此,应律才松了口气,扶着对方坐了起来。 男人还是不大清醒的样子,一边眼睛肿着,却一直睁着眼直直看向应律,好似在努力将她看清。分明狼狈模样,应律却发觉这人的眸子很黑,透亮,遭受如此对待,眼中其中却看不到一丝浊怨之意。 他的声音嘶哑到近乎听不清,“……是你,咳咳……!救,救了我……” 他方才虽然并不清醒,却隐约听见眼前女子的声音,听见那句“恩怨两消”,感受到被女子握住的手腕传来的,那一股一股奇特的,似乎要将身体每一寸都温热的力量。 那些他夜以继日忍受的伤痛和寒意好似都被抚平,他从未……从未有过这样的…… 应律扶着人靠在庙中木柱边,盘腿坐在他的对面。 她看着他,问他,“为什么不还手?” 眼前这人身体舒展开,分明比那几个人要更加高大,摸起筋骨,也强健有力,刚才那几个人合力也并非他的对手,怎么竟任由人殴打至濒死。 听到她这样问,男人的眉尾垂了垂,加上那一脸青紫红肿,平白生出几分可怜来。 大概沉默了有一会儿,男人才说,“本就是……该死的人,得侯爷救了一命,有一处可栖身,多活几年,已经……是赚了。” 他是城中的乞儿,自有记忆开始就跪着讨生活,再长大一点儿,八九岁的时候,知道些事情,不愿意这样了,可想去哪找份差事都没人会收。乞儿甚至不能站在主街上走,没有身牒,就算有人闲来没事一刀了断了他,官府也不会管。 人们根本就不把没有身牒的人当人看。 他想办一份身牒,想像别人一样站起来,他能吃苦,什么都肯做,他想正正当当活着。可好不容易摸到了官府,他还没开口,就被抓住,以形容污秽、蔑视公堂的名头被打了三十大板,被提出府衙,扔在一偏僻小巷里。 板子打得很重,一直在流血,身上原本是疼的,后来疼得太久了,好像又不疼了。 本以为就要那样死了呢。 可摊尸两天,他竟又睁开眼,这说明还没到他死的时候。天亮了,红日也没有因为这小巷偏僻阴冷而不舍得施予晨光,于是他扶着墙站起来,他还能走出去。 天不绝人,峰回路转,机会这就来了。 很大的车架行在街上,马惊了,到处乱窜。一个穿着华美衣袍的贵人跌落车下,就要被马蹄踩踏,他本来还一瘸一拐的,不知哪儿生出来的力量,飞扑过去将那人拽走。 后来他才知道,那人原来是个侯爷。 侯爷说,他救他一命,问他想要什么。 他当时手脚全是麻木的,只有心在乱砰砰跳,头脑昏昏,他就说,想要一张身牒。说完就撑不住昏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他就成了侯府的下人。 身牒就摆在他枕头边,他反复摸了很久。 他能站着走路了…… 那年他十一岁。 “你确如方才那几人所说,与那侯府姑娘有情?” 男人的身体因为她这一问狠狠抖了一下,他目光呆滞迟缓挪向应律,眼睛渐渐变红,眼角滑下一行清泪:“不曾……真的不曾……我,我从未去过后院,只有一次,侯爷叫我护送夫人小姐,来这里烧香。可一路我未曾抬过眼,冒犯小姐。” 他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他都不知道侯府小姐长什么样子。 他正在收拾明日陪侯爷出门的行李,门一下被推开,管事的让他跪下,几个人捆住他,他要挣脱,管事的说这是老爷的命令,他就一下没动。 先是被绑在水牢,几番拷打,问他到底怎么玷污小姐。 他答不出,只央求他们让他见侯爷一面,他想要申辩,自己绝无可能做这种背主之事。 那些人又将他移到这庙中,动了死手。 刚开始他还想挡一挡,可后来,他又不挡了。 他从乞儿变成侯府的奴才,他其实还是那一年被扔出府衙的乞儿,他以为自己站了起来,其实这些年,他还是跪着,甚至跪到不自知,比做乞儿时还不如。 什么都没有变。 原本就是没命活的人,偷生几年,也够了。 这么想着,他抹了把泪,却不知怎么,泪更止不住地往下流。 应律看着那双被打肿了的眼睛不停淌泪,破庙里沙哑的呜咽声怎么也散不去。心中生出几分不忍,她捏着袖子给他擦了擦眼睛,想起她小的时候哭得时候,她娘是怎么对她说的—— “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 庙内的哭声先是停了一下,慢慢变得很大。再多安慰的话应律就不会说了,只知默默陪在一边。她不禁眼神一错不错看着他,目光离不开那些将衣襟都湿透的泪。 生于卑微却不曾自废,努力找寻存活之道,纵然蒙受冤屈,情绪哀恸心神不稳,周身依旧清气盘绕,何等端正之人……怎么就被磋磨成这副摸样。 若是她一剑宗有这样的弟子,她捧在手心还来不及…… 嗯? 对啊。 她,她可以邀请他来一剑宗啊。 虽然从未有过上乾境的宗门招揽下坤境的弟子。下坤境乃俗世,其人根骨灵性不及上坤境这是各宗门的共识。应律现在却觉得是自己以前想的太窄了,律典里从没有哪一条说过宗门不能招揽下坤境弟子,她之前怎么就没想过从下坤境找寻合适的子弟呢。 要是人来了一剑宗,她肯定会待他好,好吃好喝,不叫他再受这种屈辱。 只是不知道……对方愿不愿意。 等到男人哭累了,慢慢平缓下来,应律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他。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 他本没想活的,可真又活过来,不知怎么活,可也不想死了。 “若是现在还没有想好……我乃一剑宗宗主应律,眼下正在广觅良才,要不要来我们一剑宗修行?”应律说到这里卡壳一瞬,怨不得她陌生,这还是她头回招揽人,毕竟以往在上乾境的时候,用不着她招揽,根本就没有哪个修行者选择习剑,更不会入一剑宗。 她该怎样巧言令色,才能为第九十九代一剑宗招来这十分投缘的首席大弟子呢。 电光火石间,在戏楼浸yin数日所入耳的种种唱词在这时候跳出来帮她,一串未经思考的话脱口而出,“我们是老牌宗门,经阁所藏典籍为众宗门之首,漫山遍野的灵山宝地于修行极有益处,药王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八的灵丹妙药在我们宗门都当零食吃的。” 典籍都是真的,灵山宝地……也有,神丹妙药由她所炼,功效绝不输药王阁那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八。 男人有些发楞。 什么一剑宗,什么修行,他听不懂。 也许是因为他只是一个做奴才的,太过孤陋寡闻。 但他看着盘腿坐在他对面的人,与他平视而对的那双清亮的双眼,他愿意跟她走。 只是…… 他眼神一暗,错开眼,“我只是个无名小卒。”他只怕辜负她的期待。 “诶,切莫妄自菲薄。我见你心性坚韧筋骨强健,分明是修行一道的良才!不许扭捏,应了我,从今日起你便是一剑宗的大师兄了。”应律很不赞同他这么说!她不会看错人的。 “……” 她干脆蹲过身去,就凑在男人一边,“那,你应是不应?” “……应。”纵然明知那些是安慰之词,但从未有人夸奖过他,男人觉得浑身都开始发烫,也避不开那灼人的目光,忍不住就回答她。 太好了! 应律在心底欢呼一声。 “你叫什么名字。” 有了名字,就有了牵连。从此他们便不再是陌路之人。 “贺敛。” 应律十分欢悦,她为一剑宗招来了一位她很喜欢的弟子,这如同一个带着十足好寓意的开始,她几乎能预见一剑宗将从今日开始转变,因此心情振奋。她起身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贺敛,从今日起,你就是我一剑宗大弟子,我保证——” 于修行者而言,誓言有千钧之重,言可成契。 贺敛脏污的手被眼前之人握在手里,他听见她说,“绝不再叫你为人世所弃,绝不叫你蒙受不白冤屈,绝不叫你后悔今日的决定!” 那样的眼神,那样明艳的笑容,那样改变一人命运的话语。 之后漫长的岁月,贺敛一遍又一遍深刻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