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裊娜

    

娉婷裊娜



    午後金芙蓉園內,空氣裏滿是花香四溢,蟬鳴不絕於耳,後宮眾人都穿戴著鮮艷華麗,珠翠都在她們頭上搖晃微動,發出了悅耳的聲響。

    這是一處仙境,樓臺亭閣威嚴宏偉在日光下泛著閃耀的金光,百位佳人著綾羅綢緞用上品胭脂點綴粉頰,淺笑嗔怪。

    芙媯和其他公主一樣,興致勃勃賞著園內的花,只不過這裏並不種她喜歡的顏色,有些興致缺乏。玩累了後她們最後都能回到母妃身邊,而她卻沒有什麽依靠的地方。

    一時間,眾多女子都圍繞著一名明黃色的身影,只見那女子標誌得體,眉眼無一處不精致的,秀雅絕俗,自有一股輕靈之氣,肌膚柔嫩,神態悠閑,美目流盼,桃腮帶笑,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說不盡的溫柔可人。

    芙媯向層層疊疊的牡丹花中望去,看不清面容卻僅憑的氣質斷定這是個難得的美人。

    「她是——」一名官家女子悄聲問向身旁人。身旁人壓低了聲音,一把雲紋宮刀扇遮住了櫻桃嘴,道:「是十公主珠儀,她今日可是紅到發紫。」

    「就是那位大王最欣賞的?真真一副好模樣。」

    聲音不大不小,恰恰好讓芙媯聽見。原是十姐,算下來也好久沒見了。她將自己隔絕了外界,專心待在月華宮中練舞,自然是對她這個十姐不怎麽了解的。

    那珠儀被她的姊姊meimei插了滿頭的花,再加上今日又細細裝扮一番,像把花冠戴在了頭上,襯托她的小臉只有美艷並無不妥。

    「王後娘娘,你看我們珠儀jiejie今日多動人——」藍衣女子心滿意足欣賞著她頭上她的傑作,拉著珠儀轉了個圈,似是感到缺了些金銀裝飾,不滿意地從自己發頂上取下來幾只華勝點綴了上去。

    眾人都笑得合不攏嘴,道:「你這是搬了一座花園上去。」

    「珠儀jiejie就是這樣明艷的美,這些花最襯她了!」藍衣女子道,因為興奮尾音中帶了些顫抖。

    芙媯瞧著也笑了幾下,瞧著周圍jiejie們笑得起勁,她更是放開了笑,不再拿如意紋刀扇遮住半個臉龐,眉眼彎彎,睫毛如振翅而飛的玄鳥靈動。

    午後歡快的時光深深烙印在了她的腦海中,久久不散,久久不忘。她在之後最後的歲月常常做夢,幾乎分不清此刻是現實還是夢境。

    不遠處的清思殿,可見黃金三萬金箔十萬點綴,三千片銅鏡相互襯托,蔚為奢華。僅在此殿堂前而坐,可觀賞到金芙蓉園內雅致細巧的美景,以及美人們的驚鴻艷影。

    王公貴族或許覺得晚宴並不盡興,又招來仆從裝飾點綴,室內熏香裊裊婷婷,濃時又散,散時又濃。鮮醪糟酒取清澈上層,推杯換盞觥籌交錯。

    沈煉景漫不經心瞇著黑色雙眸,一覽虞國最佳景色……以及淺黛輕煙,讓他心中舒適了不少。恍惚間又瞥到了那晚熟悉的身影,手中仿佛還保留著那晚芙媯腰間的綿軟柔和,又有些後悔將那銀絲發釵任意拋到路邊,勾起了玩味的嘴角咽下米釀桂花酒,順著喉結淌進了胃中,他如隼鷹一般銳利的眼睛掃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芙媯今日穿著石榴紅滾銀邊的腰裙,系著的雙耳結柔順垂掛在腰間,月白方勝紋絲娟的披帛垂掛於腕帶上。冰肌玉骨風姿綽約,自成一副風流。她此刻正乖順站在蓮鯉池子旁邊,池水帶來的風兒時不時刮著她層疊的衣裳,卻只是微微掀起而又散去,她如瑤池中的仙姬一般月眉星眼,這種美是恬淡的,不易察覺的。

    他將她如待吞進肚中的羔羊一般,這是獵人在欣賞獵物的姿態。

    慕恒低著頭一言不發,恭敬跟在沈煉景身後,他剛剛偶然瞥到的珠儀已是人間驚鴻,他一個卑微之人,怎敢奢望佳人何處去。

    芙蓉園內的妙齡女子們玩得正是盡興,嗔怪嬌嗔推推搡搡。她們談到正是好風,清清淡淡不失鋒芒,最適紙鳶的季節已然到來。

    芙媯興沖沖跑去尋紙鳶,侍女半夏嘆道:「公主,裙子有些長了些。」她晃晃腦袋,似乎對這事不怎麽在意,頭上的青鳥翅膀發釵發出清脆聲響,流蘇打在了發髻上微微碰撞。

    半夏把青黛夫人的舊年裙子改了一下,這才適應芙媯穿上,如今裙子有些拖尾至地面,看起來更有一番嬌弱姿態,娉婷而立。半夏勸不住她的小祖宗,只得按著芙媯的意思去尋了。

    池邊涼意襲來,春劍瓣蓮花味道輕盈散出,幽幽馨香環顧池周。貌美女子們用柔夷舒展紙鳶,手腕間帶著的環佩因為碰撞叮當作響,聞著令人心曠神怡的香味,她們嘴角自然而然掛上了舒適的笑容。

    金色光芒直射而下,園內都被淡淡渡上了金邊,這裏是一副炫彩斑斕的繪卷,古紅色的蜻蜓,翠綠的大雁,黑白參差交錯的喜鵲……以各自的姿態昂揚在天上。

    珠儀的千足蟲紙鳶是最先飛起來的,她按耐不住悅動的眉梢,環顧四周,喊來了周圍姊妹。陸陸續續,周圍的紙鳶都遊蕩在了四方。芙媯觀察著姊妹們的動作神態,記下了她們讓紙鳶起飛的動作。

    尋了一處靜謐之地,但並沒有離開半夏目光所及視線,周圍密密疊疊花草,周遭是層層的亭臺樓閣,有些雕窗半開著,有些則全開著,多半侍養些奇花異草,鮮少有人會來。陰暗的青苔攀爬上了墻縫處,光照進來明暗參半。她手裏攜帶著紙鳶,鳶尾被她放到了表面上,以防觸地擦傷。她閉住了眼睛,風擦過了她的發絲,她感到剛剛好,不多不少。

    在一處龜錦紋的雕窗中,閣內的沈煉景註意到了她還在原地躊躇的身影   ,她倔強咬著嘴唇,似是在克服什麽難事似的。

    她覺得裙擺有些礙事,只好一只手捏住提起,石榴裙被攥出了印子,她小心地撫平又輕微擡起,確保不會傷到母親的遺物。另一只手捏住了紙鳶線,她竭盡所能高高舉起,輕薄素紗長袖自然而然垂落,白嫩的小臂暴露在空氣中,手腕上的幾個細條銀絲鐲子滑落到了小臂處,碰撞清脆的聲音。

    他註意到了花紅柳綠間的雪白,奪走了他四散的目光。

    紙鳶被她帶起,她簡單小跑了幾步,回過頭目光凝聚在那玄鳥紙鳶身上。回過頭時,水滴狀珍珠耳鐺晃蕩不停,似水面上激蕩開的層層漣漪擴散開來。頭上的玉腰奴步搖隨著動作浮動晃蕩加劇,衣袂飄飄,披帛如綢布已經完全散開,墜在她的身後,輕盈卻不拖累。

    鳶尾隨風浪激昂,她仿佛就要被帶走。因為初次嘗試學有所成,不顧著腿腳間裙擺的束縛,賣力地奔走著。

    僅是小跑了幾步,便好風憑借力。風箏卻並沒有如她所願飛向蒼穹,而是在樓閣間久久徘徊不定,她有些急了,指腹用力捏緊了線繩,腳下繡花鞋邁出步子更大,然而只能眉毛蹙在一起望眼欲穿看它落下。

    取回掉在泥土地間的風箏,看著沾上的泥塵只得用掉落的葉子片輕輕拂去,用嘴輕輕吹走細小的塵埃。因為不甘心,她又試了多次,紙鳶毫不猶豫落到了地面上,於是她便厭倦了拂去泥土的繁瑣。

    因為小跑反復了多次,後背胸前都被汗水浸濕,鬢角頭發胡亂貼在臉龐處,兩眼濕漉漉又清澈見底。

    他就註視著她的一顰一笑,一喜一憂。看著可人兒的舉動笑意蔓延到他的唇邊,只一刻便又消散,他此刻理解了達官貴人們說的豆蔻年華難能可貴,最是女子純真時。

    直至她不厭其煩的最後一次嘗試,那紙鳶好巧不巧卡在了龜紋雕窗之中,那雕窗離她似乎有好遠好遠,她後悔沒有聽半夏的話去空曠些的地方了。輕輕扯了幾下不見動彈,她更怕亞麻線從紙鳶上分離,動作便不小了下去,這對卡住的風箏無異於是以卵擊石。

    在室內的沈煉景註意到了紙鳶在他面前的窗欞前後擺蕩的動作,原是卡住了,他想。他不緊不慢欣賞她的窘態,沒有打算替她取下來的欲望,在他眼中,她不過是一個另他愉悅了一時的女子而已,畢竟這虞國早晚都會是他的囊中之物。

    臉頰因為害怕難為情已經開始滾燙,身邊似乎又有被人凝視的感覺,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原本跑下來的汗更讓她毛孔舒張不少,迎面吹來的冷風讓她畏畏縮縮抖了幾下。

    半夏註意到了偏僻處的芙媯,走進道:「公主,還是算了罷,扯壞了更是不好。」

    她的目光還停留在紙鳶上面,有些惋惜是半夏不懂的,她一言不發,半夏也猜住了,知曉她是舍不得。

    芙媯仰望雕窗,上面的花紋精巧絕倫,她道:「裏面有人嗎,會有人嗎…」半夏在虞國國土生活了二十余年,尤其是在王城之內,上次來到前後殿想接之時,已經是十年前了,她只能搖了搖頭:「這裏是貴人們的地方,或許會有人罷!」芙媯是虞王宮內二十多個子女中的一個。生母的去世,月華宮的偏僻,都說明了她不受待見的地位,就連她珍惜久的紙鳶,因為隔著王權領域,也被阻隔開來。

    芙媯那一瞬間意思到了自己的渺小,整整十四年,兜兜轉轉蹉跎歲月,竟然連後宮都沒走出去過。一滴淚水順著臉頰以極緩的速度落了下去,她那麽想放聲大哭一場,可一想到脂粉會花掉,姊妹們也會註意到她的反常,將眼淚憋了回去又拿出貼身的臉帕輕輕蘸走了眼淚,裝出一副愉悅的模樣。

    那女子哭起來都是悄無聲息,如雨打重芙蓉瓣憔悴易散,沈煉景覺得無趣了許多,他認為女子哭起來皆是難纏心煩,卻看到她硬生生將眼淚憋了回去,有些不明所以,再看到帕子擦拭臉頰,勾起了玩味的笑容。

    見芙媯仍舊是戀戀不舍,往回返時三顧頻繁,半夏連哄帶撫道:「紙鳶罷了,肯定還會再有的,至於卡在上面的,說不定宮人清理的時候順帶就取下來了呢……」這話說到這個份上,她自己都有些信了。

    芙媯在最後一次回頭的時候,看到了窗欞間一雙眼睛,平靜以旁觀者的姿態目睹一切。她以為是自己看錯了,掙脫了半夏的攙扶轉身再看,已經是什麽都沒有了。

    金芙蓉園內,比她離開時更加熱鬧了不少,芙蓉花已經絢爛綻放到極致。此時正是人聲鼎沸,你來我往。

    一叢梅粉褪殘妝,塗抹新紅上海棠。

    開到荼靡花事了,絲絲天棘出莓墻。

    太監們手忙腳亂卑躬屈膝跑來跑去,手中的線軸被他們握在手中毫不猶豫跑著。

    年輕的女子們,正是芙媯的jiejie們大聲喊道:「高點,再高點!」

    「好!」嬌滴滴的聲音遍布了園子內。

    高臺上的王後笑瞇瞇看著繁華的一切,眼中都是幸福。

    這邊是放紙鳶,比比誰能扶搖直上九萬裏,可幾家歡喜幾家愁,另一邊百年老樹上還有人「撈」風箏抓耳撓腮。

    只見高聳的樹上高掛著千足蟲風箏,僅僅是上擺被製住,下擺仍然靈活飄蕩。樹下站著三十多人,太監侍女都急著團團轉,這對他們是一個棘手的難題。另外一些人便是芙媯的姊妹還有官家小姐了,她們圍著那個聚焦的明黃色的身影,或是皺眉或是嘆氣:「肯定能取下,meimei還是不要擔憂了。」

    珠儀寬慰道:「jiejie莫替我憂愁了,紙鳶而已。」另一邊原先放風箏的也被這裏吸引,攜著剛躍起的紙鳶就來。

    擅長爬樹的太監聽說了這事,急急忙忙就從前殿跑到了這裏   ,滿頭大汗胡亂用袖口擦了擦,顧不上形象就要行禮下跪。沒等反應過來就又被架上了樹,那太監本就肥胖,這一舉動把他嚇得肌rou都松了松。

    公主和貴女們見他一臉壯相都退到了一旁,目不轉睛盯著。離那個壯太監就近的也就是素日裏和他交情還算過得去的小太監,小小太監,偏僻宮裏面的侍女,都替他這行為捏了把汗。

    已經爬了一大半,樹下的聲音傳來:「丁海,別往下看啊!千萬別往下看啊!」

    一個年級大點的侍女啐了一口:「你不說還好,一說丁海往下看,嘖…」

    貴女們不急不躁,反而拿起了腰間小鼓奏樂,鼓聲開始有些沈悶,起先只是有人擊了一個音,後來續上的頗有擊鼓傳花滋味,為整場爬樹都添了急促的氛圍,丁海也是愈來愈勇,如同受到鼓勵一般。周圍的閨秀們都被他憨態可掬的動作逗笑了,轉著眼珠示意道:「你瞧這鼓多有用!」

    芙媯聽著鼓聲,心中有了別一般的感覺,鼓點急促,每一步都叫人踩著節奏悅動。生機勃勃洋溢在園內,小鼓撓心,千絲萬縷扯不斷,打鼓顫心,百般回旋在心間。

    終於這紙鳶被取了下來,一出鬧劇總算落下帷幕。

    天色已經接近暗幕,天邊像燃起了熊熊烈火,吞噬整片雲霄。

    清思殿

    一場宴會終究要散,停留不走的賓客酒意未散,癱坐在幾個蒲團上,口中不知囈語些什麽夢話。

    沈煉景下了樓,緩步坐到他心心念念已久主位之上。他摩挲著椅子的手感,體會到了郡主君臨天下的暢意,俯視著醉酒躺到歪七扭八的賓客。身後的慕恒看到他這般舉動有些吃驚,卻平靜地接受了。

    從他的角度來看,天與地頃刻相交相連,不分彼此。   天色已經接近暗幕,天邊像燃起了熊熊烈火,吞噬整片雲霄。侍女們手持物品各異,整齊排成幾列前行,場景莊嚴肅穆,整齊有序。

    大雁的剪影一閃而過,翅膀舒展,排成「人」字飛向遠處。樓閣亭臺上的旗幟踏風浪不停歇。

    一切都靜謐下來,殿中只能聽到他的心跳聲音,猛然間其他宮殿又奏響了柔靡的絲竹管弦,像是輕撫他焦慮的眉間。揉著太陽xue間,她小巧的身影又映入他的眼簾。

    芙媯支開了半夏一行人,想再回去看看那個紙鳶還在不在,哪成想回去一趟竟空空不見蹤跡。

    她把披帛摘了下去遮蓋住半個腦袋,想讓風兒別去摧殘她的發髻,可終究事與願違,月白色的披帛毫不留情掙脫了她的桎梏,向後飄蕩離去。

    「誒——」她輕呼出聲,想要伸手捉住它。

    流光溢彩的綢緞是神仙的彩衣,如今直上銀河去。那披帛真是不懂主人意,似是捉弄她一般將她繞來繞去。最後她以狼狽的姿態撲棱住了它,小心收好疊放在腰包之內。

    再看四周皆是氣宇軒昂的建築,與後宮玲瓏精致不同,這裏更多的是非凡與威嚴。

    她不但沒有因為迷路而著急,方才熟悉的樂曲聲此刻與她近在咫尺。她瞧著殿內舞姬姿態曼妙的樣子,聽著熟悉的《月深》,心中乎地有了想法。

    見她腰間還挎著方才的腰鼓,每一次點踏與每一次擊鼓都能相得益彰。

    「蝴蝶初翻簾繡。萬玉女、齊回舞袖。落花飛絮蒙蒙,長憶著、灞橋別後。

    濃香鬥帳自永漏。任滿地、月深雲厚。夜寒不近流蘇,只憐他、後庭梅瘦。」

    叫人可憐,值得憐愛。他想。僅從剪影風姿綽約已不似凡間姿態,更別提那晚之銷魂牽掛。